唐凌凌的爸爸妈妈回老家开厂子之后,唐凌凌就开始在天津的一个叫做“家”的三室一厅的大屋子里独自生活。
她同父异母的哥哥结婚了、搬家到其他城市打工赚钱;爸妈回了老家、在本地也没有其他的亲戚。日复一日地陪着她的只有家里嗡嗡作响的冰箱、一进家门就开个通宵的电灯。
她没有办法形容自己的孤独,这份孤独没有诗情画意,也没有依依不舍。它只是自己的不得已、旁人的爱莫能助、以及偶尔的怨天尤人。
后来,唐凌凌在天津考上了一所不错的初中,她跑着去快递点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刹那,像是有一条“滋啦滋啦”作响的电流顺着那张薄薄的录取通知书传递过来一样。
唐凌凌感觉自己都要激动的蹿起来了。
她掏出两块钱递给快递点的阿姨,一边很快地往外跑,一边迎着正午的日头给在老家办厂的妈妈打电话。按下“拨打”之后的每一秒等待接通的时间都焦急万分。
骄阳胜火,唐凌凌却一点都不觉得热。你远远的看过去,那就是个胖乎乎的黑姑娘在傻笑——等电话终于被接起来了,唐凌凌赶紧喊了句,“妈!我考上我们天津这块儿子最好的初中了!妈!…”但电话那头没有妈妈的惊喜与夸奖,“啪”…涌进她耳朵的,只有唐凌凌熟悉的码麻将牌的声音。
于是她心头的那股子激动与惊喜一下子衰微了,唐凌凌看着身边的路人如织、有说有笑的样子,第一次感觉到了什么苦涩。
唐凌凌又喊,“妈。”
电话那边终于传过来夹杂着烟酒气息的回复了,“钱还够吗?”
唐凌凌这一刻只觉得身在冰窖。
满满的,她终于度过了冗长的、孤独的假期。凌晨的时候妈妈给她打回来电话,“妈刚才打牌咯,把你舅舅他们都赢咯。你刚才想说啥子来着?”
唐凌凌努力地笑,“妈,我考上初中了。”妈妈似乎是想夸她,但却又不知道怎么夸的样子,“哦…那好啊…那可好呢…”
唐凌凌一个人躺在大床上,床单已经一个月没换了。她不知道要怎么买床单、去哪里买。她不说话,只是听着。
“那闺女哟,你钱够吗?”
“够。”
“那妈就放心咯。你先歇着吧,妈一会得去厂子里换你爸下来睡觉了。”
“嗯,妈妈再见。”
唐凌凌挂了电话,小手死死攥着手机,一双好看的眼睛瞪着天花板上熟悉的黑暗,有什么东西一滴滴汇聚在一起、后又大股流下…
这个小升初的、没有作业的假期,唐凌凌的爸爸妈妈没有张罗着让她回老家。爸爸和唐凌凌说,这是因为咱们老家的厂子刚刚投建好、正需要人手。
唐凌凌听了有些失落,像是有只手从腹腔里伸上去,一把捏住心脏,包裹着密密麻麻的疼痛;可她说了“爸爸再见”、挂了电话以后,却又像是一下子松了一口气。
很快的,唐凌凌收到了爸妈打过来的钱。她去银行取出来现金,去商场里买了漂亮的小裙子、好看的文具,她开始全身心地期待开学了——她终于可以有伙伴、而不是拿着一只手机不断的刷视频、刷小说。
唐凌凌在日记本上写,“我好想和张二姐儿她们一起捉蛐蛐儿,可是我老家的朋友们早就联系不上了。听我妈妈说,我们家刚走了不久,张二姐儿就和她爸爸去BJ打工了;老家的农田好像又要收上去还是怎么了,那家只和我隔着一条臭水沟的人家也早就搬走了…”
那时候她还小,她不懂为什么这么多人选择离开自己生下来、长大的地方;哪怕要拖家带口背着几十斤的行李、把爷爷一个人留在老家种地。这是个遍地高楼大厦的地方,钢筋混凝土都快成了这里的人的骨架了——冷漠。
唐凌凌开学第一天走进教室的时候,她第一次觉得有什么东西不对劲。她看着端坐在教室里的同学们,有看看自己,没什么不一样——她们都穿着新衣服、花裙子,一个假期回来也都晒的黑黑的。
但是她就是觉得和同学们格格不入——那是她过了很久很久,在评价别人衣服搭配的“太土”的时候恍然大悟的——她身上似乎带了太多浓郁的乡土气息了。
就像是凑在一起玩闹时合不到一块儿的口音,同学们约着周末去游乐场玩儿、但自己根本不知道在哪儿的尴尬,别人的孩子可以被虽然车标不认识但是看起来就很豪华的车接送、而自己只能呼吸着新鲜的尾气、倒好几次公交车才能到家的无奈。
她很难过。
唐凌凌的童年在老家的老树下捉蛐蛐儿、在两幢土房子间的臭水沟上蹦蹦跳跳、在妈妈的怀里啃玉米棒子。她虽然被晒的黑黢黢的,但却玩儿的高高兴兴的。
刚上初一的小姑娘,父母不在身边,能给她的唯一的关爱是——“钱够吗?”。唐凌凌突然生出来一种不知道名为何物的感觉。
初一的孩子们还不想高中一样健谈、会社交,她们关注的似乎只有这么几类,“你追星吗?”“你会化妆吗?”“你打游戏吗?”
唐凌凌想,“追星?怎么追?化妆?怎么化?打游戏?打什么游戏?我弹玻璃球可厉害极了呢。”慢慢的,唐凌凌感觉自己被孤立了。这不是报纸上刊登的“校园暴力”,也不是谁操控的有意的疏远,而是她们私下里说,“为什么我感觉唐凌凌什么都不知道呀…”
唐凌凌感觉到了。
一个女孩子的心思,总是敏感多情的。
唐凌凌在QQ里加了许多自称是明星的QQ号,和她们一起转发无聊的说说、把头像换成当时最代表潮流的杀马特自拍、从离家很近的市场里买了人生的第一支口红和粉底。
同学们终于开始关注她了。会有人上课的时候偷偷给唐凌凌传纸条,问她从哪儿买的这么粉嫩的口红;也有同学体育课主动拉着唐凌凌一起玩儿明星的角色扮演了…
唐凌凌想,我终于融进来了。
我改造我喜欢的明星、我学化妆、我学着和他们一起哈哈哈的笑。我终于学会了。
但是什么时候,她们能和我一样,蹲在大树下面捉蛐蛐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