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彦舒斟酌着自己的词句,想对这个男人说些什么,但是她发现这个男人可能根本听不见她的话。这家按摩店,先前她调查过,基本都是聋哑人在工作。她没有学过手语,和这个聋哑男人无法交谈。
正常情况下已经无法交谈,更不用提现在这种情况下。一个失去妻子的丈夫,会有怎样的心情,会变成什么样?她没有什么生活经验,又或者能够想到什么语言去安慰他,只是觉得电话那头的信息实在是太过惊人,残忍的杀人方法似乎触手可及。
虽然她的手上,也有抹不干净的血。
虽然那个人罪有应得,但是也是死在她的刀下。
她闭起眼睛,轻轻吸气:“你能看见我的口型吗?”
男人站在女生的对面,看着她的嘴巴开合,点了点头。
他在这里工作很多年了,最开始工作的时候,听不见也说不出话,只能凭借自己的猜测。但是这么长时间过去,看着客人的口型,他也能看出个大致意思。
所以当孙彦舒说出那个可怖的消息,他第一反应是看错了。
他紧张地盯着孙彦舒的嘴巴,渴望从那里得到一些与刚刚不同的解释,但是没有。
石勇感觉眼前一片黑,像是躺在按摩床上的客人,脚底沾泥,一下子踩到他的脸上。本来与这世界的连结只剩下一个通道,不幸的是这个通道也被堵死了。
他低下头,也不再质疑,眼袋似乎又深了些。
他慢慢地放下咖啡,从走廊的一个角落里面,提起一个白色的塑料袋。里面装的是新鲜的千层饼,刚刚偷偷溜出去买的。
他老婆就好这一口,香喷喷的、刚出锅的这个饼。
一米七出头的中年男人,背佝偻着,却一滴泪也没有流。
“你还好吗?”
孙彦舒撑起石勇的肩膀,将他扶正了些,这时,侧面的门被人用力地拉开,里面的女人头发披散着,喊道:“刚刚不是说咖啡到了门口吗?咖啡呢?”
孙彦舒皱了一下秀丽的眉头,说道:“嘘。”
“你还没走?”伍意看着她,又瞧见了地上的咖啡,叹了口气,“就算是聋哑人,也要好好工作啊,这咖啡送进来这么难吗?”
“闭嘴。”
“哎不是我说你……你刚刚就打算走了,在这里干嘛?等着帮他出头?我不会为难他的,我只是觉得,不能因为弱就有理,是你的事情就应该好好做,凭什么我付了钱体验不到服务啊。”
聋哑的男人石勇抬头看了一眼,眼睛红红的。
伍意看着他,赶紧摆手:“我可没有训你的意思……你不是聋哑人吗,你怎么听见我说话的?”
“差不多行了。”孙彦舒没有看伍意,扶着男人平视前方,“我替他请个假,你拿着你的咖啡走吧。”
“你什么态度啊?不是我说……喂!”
她看着孙彦舒拉着男人往前走,有些着急,伸手去拉。孙彦舒一甩手,想要挥开伍意的手,正巧扫到了伍意手上的咖啡,“啪”地掉下来,溅得伍意身上那件贴身的长裙由玫瑰的正红色变成了深红的酒色。
她尖叫着掀起裙子,露出白花花的大腿,令人惊讶的是,膝盖的侧上方,有一个很明显的胎记。
聋哑人本来已经有些魂不附体,当他无意看到了那个胎记,一下子激动起来。
“啊啊啊……”
孙彦舒以为聋哑人是在害怕自己被责罚,直接出声说:“这是我打翻的,我来承担,你别担心。”
孙彦舒转而看向伍意:“你同意吧?”
伍意瞧着她:“我还能怎么说,我跟个残疾人计较什么?更何况这杯咖啡本来就是你打翻的,冤有头债有主,我总不至于那么不讲理,拽着一个无辜的人扯东扯西。喂,刚刚你把咖啡泼到我身上,这件事情有没有什么说法?”
“多少钱?我赔给你。”
“不要。”
“我给你再点一杯?”
“不要。”伍意抱着手臂,指指聋哑男人石勇手里提着的袋子,“那是什么,热气腾腾的,我还蛮想吃的。”
孙彦舒:“你有完没完?”
“怎么了,我又不是要他手里那个,你去给我买一个就行——饼子总没有我买的咖啡贵吧,你就……”
他们讲话的语速很快,石勇只看懂了一部分。孙彦舒指着自己,一字一句地:“我——去——给——她——买——饼——子。”
石勇看懂了,“啊啊”两声,不知道想到了些什么,竟然直接把饼子递给了伍意。
这个举动出乎在场所有人的意料,伍意一愣,接着笑意深深:“哎呀,谢谢叔叔。”
孙彦舒莫名其妙。石勇递出去千层饼这个行为,有点奇怪,是为了息事宁人,还是因为什么别的原因?说实话,她再买一份也不是不行,但是他既然已经把饼子递出去了……
石勇只深深地看了一眼伍意,然后低垂了眸子,缓缓向远处走去。
夕阳穿过走廊的空隙,照在他的身上,像一只瘸了腿的狼。
……
夏恪托着酒杯轻轻摇晃,光束在手里打转,散发出缤纷的色彩。
他漂亮的眼瞳同杯子里面的冰块撞到一处,颇为澄澈。
“帅哥,请你喝一杯?”旁边有人发出邀请。
夏恪抬起头,笑着举杯:“不用,我有。”
他的眼睫毛在灯光下投下暗影,衬得皮肤更加白皙。
——白衬衫,黑裤子,金丝边眼镜,一件名家雕刻的工艺品。
多少女人路过,都啧啧悄声感叹造物主的偏心。男人们嘴上没有说些什么,眼睛却不时打量着这个吸引全场目光的少年。
他看起来年纪很小,像是刚刚毕业的高中生,在喧闹的酒吧里面,独自一人坐着喝酒。如果是旁人,大抵都会被说一句装逼怪,但是他因为这外表显露的幼稚年纪,又有点初出茅庐那种独特的少年气,反倒不让人讨厌。但更奇怪的是,他的眼睛里面,又十分离奇的有一些与年龄不相称的忧愁。
这忧愁究竟来自于哪儿?没有人知道,有人上去想问,却被一杯酒拒绝。那五颜六色的液体尽数灌进那人的口中,喉结滚动,酒就顺着那修长的脖颈往更深处流去。
“这是你今晚拒绝的第六个。”调酒师把刚调好的酒放在夏恪面前,里面的冰块已经被打磨成圆润的球体,在杯子里面窝着,浸泡在蓝色的液体里面,像是宇宙中一颗遥远的星球。
“第七个。”夏恪笑着,嘴角却看不出任何笑意,“之前还有个男人来搭讪,被我赶走了。”
“嚯,还男女通吃。”调酒师看着他,“你年纪也不大,今年刚上大学吧?小孩子还是不要喝太多酒,有什么想不开的啊,喝那么多——被女朋友甩啦?……不然就是男朋友?”
乐队换了首歌,酒吧的舞池又开始了新一轮的狂欢。
夏恪笑着,笑意却很苦涩。
三十年,除去没有记忆的片段,加上来这里重新活的岁月,他差不多有三四十岁了。时间无法累加,如果可以累加,他或许也能不像现在这样痛苦。不过倘若自己五十岁还在酒吧买醉,该是多么无能。
现在的自己,应该就是无能的写照吧。
他抬起头,调酒师看着他泪眼朦胧的样子有些见怪不怪:“真被我说中啦?我跟你说,你还年轻,老话说那就叫天涯何处无芳草,要是用我的话来讲,那就是下一个更好,别在一棵树上面吊死。”
“你说……”夏恪说,“我看起来……不可靠吗?”
调酒师打量了他一眼:“还行,就是个大学生嘛,也不算很可靠,等你经济独立再说吧。”
“那她为什么不相信我呢?”
调酒师明白了,这人已经醉了,完全不在意他说了些什么,只是需要个听众。旁边又来了个订单,他开始凿冰块,巨大的声音掩盖住了男孩的自说自话,只断断续续传来几句“为什么不相信”“为什么要留下我”这些分手人士常用的语句。
“我说……要你站在原地,等我两分钟,你就等我两分钟啊。”
夏恪对着酒杯流泪:“我现在该怎么面对你,我都说了,等我两分钟……”
夏恪站起身,指着酒杯大声吼:“你没话说了吧,你就是不相信我!”
“你说话啊!”
“先生,先生,声音稍微小点儿,我们这里……”
夏恪手里的杯子摇摇欲坠,按照调酒师的观察,这个人接下来应该不会失手摔了而是故意砸了。
“她不是不相信你。”
在调酒师的眼睛里,现在进来的这位五十岁男人简直慈眉善目仙风道骨,酒吧这么嘈杂的环境都似乎有着白色干冰的雾气,笼罩着那个男人的周身。
男人没有留胡须,眉毛的颜色很淡,舒展得很开。嘴唇微微上翻,牙齿不仅不齐还有些黄,但是眼睛又是温和的,手里提着个小茶壶,上面穿着西装外套下面穿着花裤衩。
花裤衩晃悠到夏恪身边坐下。
夏恪抬眼:“你谁啊?”
调酒师感激涕零,这能是谁?这简直是活佛济公再世啊!
男人把自己带的茶壶往吧台上一放,同其他花花绿绿的色调一比对,实在是太过奇特,甚至滑稽。但是他浑然不在意,要了个空杯子,从自己的壶里倒茶:“你说她不相信你?”
“是啊。”
“怎么会呢?明明是你不相信她。”
“我怎么会……”
“人质被绑架,她是警察,自然是要去救的。”
“我知道!但是她明明可以再等我两分钟,甚至不用两分钟……只需要一分钟,我就可以……”
“你就可以怎样?你什么也做不了。”
“我可以救活他的同伙!这样的话,她就不必死。”
“你以为,她当初是因为不相信你,想不让你为难,所以先一步自杀的?”男人笑笑,“幼稚,太幼稚了。”
“你什么意思?”
男人把倒满茶的杯子推过去,眼神示意,夏恪一饮而尽。
“有没有人在此之前先动手了,你在现场,看的还不明白吗?”
夏恪瞳孔放大,男人像一阵风,飘进酒吧,又飘出了门。
“难道……”夏恪正想着,突然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又像是火焰灼烧着,痛得他说不出话。
他痛苦地跪在地上,捂着腹部。
脑子里面不知为何浮现起不久前那个进入B空间的方法,除去管理员和媒介连接:
最简单的方法——
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