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黎鳕枫的房间位于首富堂二楼正中,是所有房间中最大的一间。
如果广阔二字可以用来形容房间,那么用在这里便再合适不过。
他推开灌铅一样的重金属门,在光鉴照人的大理石地面上走了很久,才走到房间另一端。
深深坐进沙发,架起腿,点了一根烟。
烟雾缭绕中他轻蹙眉头。
她是冒名顶替。
那为什么看到她的第一眼,就觉得她是对的人?
对到心痛。
我不该犯这种错误。
这是个错误吗。
2
首富堂的黄金高台后是一堵金色背景墙,高台边有一道不容易被发现的暗门,刷着金漆,和墙面融为一体。
推开暗门,便是白茜居住的内室。
和楼上的四间房——尤其是黎鳕枫可以用广阔来形容的房间相比,实在是小得可怜。
阴暗逼仄,不过就是木结构储藏室的弃置前室。
储藏室有两层,木青春爬楼梯走楼上的入口,不从白茜内室走。
推开暗门后,内室是横亘在左边的。一张床,一张书桌,中间几乎没有交通空间。
有床有桌就可以了。白茜这样想。
她没有黎鳕枫的野心和雪媚娘的情商,甚至也没有金法韩的决心或者木青春的臭不要脸。
一床一桌,以床为椅。坐起来工作、躺下来睡觉。够了。
睡觉?
最近为什么老是梦见黎鳕枫?
白茜心里犯嘀咕。
我不会是喜欢这个霸道总裁吧?
我可不好这一口。
又有点困了……金法韩送我的安神枕真好闻。
果然又梦见黎鳕枫了,他远远遥望一个凤冠霞披的女子。
那女子回眸一笑,笑得又温婉,又忧伤。
忽而他又蓝着眼睛穿着中世纪欧洲贵族的衣服,在舞池中央穿越过无数肤白貌美、裙摆层叠、钻石闪耀的贵族少女,向一个棕发褐目深肤色的小丫头伸出了手。
灰姑娘一脸仓惶,像是受惊的小鹿。
这灰姑娘真是眼熟,有点像……有点像……
我。
我?
那个穿古装的女人也长了一张我的脸,但我知道那肯定不是我。
我没有那样温婉的笑容。
我没有那样忧伤的温婉笑容。
3
金法韩:
我不是金法韩。
三个月前,真的金法韩被那位首富先生选入首富堂。
她是我在法国读催眠学时的同学,我们长得相像,一问又都是金家人,是很好的朋友。
得知这一消息后,我托自家人查看了这一届首富堂成员的资料。
当看到里面有一张夜夜梦见的面孔时,我难以置信地颤抖了一下子。
他真是好看,剑眉入鬓、眼落星辰、鼻如孤峰——就是有点瘦削。我轻抚照片上他的颧骨,有点心疼地想。
金法韩开了个心理咨询室,为人答疑解惑医治心病,乐得其所,并不为四大世家子弟趋之若鹜的首富堂所动。她已然拒绝了X先生。
可我想去。
金法韩想了个馊主意,把她引以为傲的金色长发减下来做成假头套给我,又为我定制了跟她眸色一样的宝石蓝色美瞳。
这样看来,我们又多了几分相似。
“哪里像、你可比我美太多了哟。”作为一个法韩混血,金法韩的中文还算流利,就是有点法式的生硬腔调,又像韩语一样尾音拖沓。
“谢谢你。”我说。
“谢什么啊,我又不想去。”
“这可是金家宗枝嫡系都盼望入选的首富堂啊。”我意识到自己提及了宗枝和旁系之别,随即缄口不言。
“我知道,里面的人不老不死,千百年才换一届,宗枝嫡系也不一定熬得到。”她不知道如何用法语说这句话,停顿几次后,夹杂着汉语,好歹说完了。
“对呀,你不后悔?”
“那……等我哪天想去了,你可要还给我哦。”她飞快地用法语说。
“好。”我答应了。本就是她的。
我到了他们所在的庄园,在对面的酒店观察了两天。发现他们在找真金法韩。
有一个人例外,每次他们都不带她。
资料显示她叫白茜,白家人。年纪最小,没有异能。
但是她并不因为团队不带她而难过,相反,能独享庄园里的厨师资源,她乐得其所。
有时候她还会自己下厨,菜切得不好是经常的事,切到手也不足为奇。
只是她自愈能力极强,手上的伤口愈合很快,像是小小的身躯里藏有巨大的生命力。
因为长期留守和心思单纯的缘故,几天观察下来,我对她了解最多。
我打算先去认识她。
那天早上,我见她起来的时候还一如既往地开心,跑到开放式厨房,手忙脚乱、顾头不顾尾地做了五份搭配奇怪的早餐,各不一样。自己吃了两份,又在剩下三份中选了两份分别瓜分掉一大半和一小半,只有一份一动没动,像是要供起来。
可是她端着餐盘离开厨房后,不一会儿又原样端回来了。
她看上去心情变得不好,目光呆滞地啃着硬如车胎的隔夜法棍。
我终于是看不下去了,进去为她做了一小蛊舒芙蕾。
她只是看了我一眼,注意力就在蓬松柔软的舒芙蕾上了,没问我是谁,从哪里来,为什么要给她做吃的——像是对我的来历一眼参透、心知肚明、无需多言一样,只管吃,不管问。
我心下暗想,毕竟是白家人,这个女孩子并不是我看到的那么简单。
我的梦里人叫她,她也不忘把最后一口塞进嘴里再狂奔而去,看似慌乱惶恐,实则从心所欲——或者说,从胃所欲。
当被问到我是谁,她回答说我是给她做舒芙蕾的厨师。
我如梦初醒:原来这个白茜不打探我,并不是因为能猜到我的身份和我的来意,而是以为我是厨师啊。
思虑的确不出众。她为什么会进首富堂呢?
我没有继续在这个问题上纠结,我更多的注意力在黎鳕枫身上。
……
我是在梦里爱上他的。
我夜夜梦见他。
梦里我不是我,是东夷皇族的瑾琛公主,二八年华,灼灼其华。
当时我的父皇和邻国连手,想要把两大国之间的部族裂土而分。
那部族的使臣来和谈,竟是一介无官无爵的青衫布衣,风尘仆仆,只身前来,请求面见我父皇。
父皇念他勇气可嘉,放他进皇帐。
忽然我的小猫儿鱼雪溜到了前帐,一路扑腾,攀到他膝上,抓破了他的素色长衫,撞翻了他手上的薄胎青瓷茶杯,洒了他一身的却云香。
我连忙从后面走出来,准备把猫抱走。
他看了我一眼,行了礼,继续滔滔不绝,陈之以弊端和史实,言下之意是劝父皇不要相信邻国皇帝,却并不急于说破。
而我的时间,却仿佛停留在那一眼。
惊鸿一眼,乱我心弦。
我当时定定看着他,忘了我的小猫,也忘了自己的身份。
小猫又去蹭他的脚。他一路风尘仆仆,脚上多是未干的沼泥,雪团一样白的小猫变成土色的了。
父皇对我吹胡子瞪眼,最后还是我的贴身侍女真儿捡起脏成一团胡麻糖的小猫,拉着我回后面去了。
我在珍珠帘子后偷偷看他,只见他也用同样的眼神望向我走的方向。
我心下轰的一声,脸颊一红。
平复下来再看向他的时候,他已经在舌战群臣了。
我没听太清。
后来,父皇和邻国的利益联盟有了信任危机,很快分崩离析,瓦解得一干二净,甚至有了几场边境冲突。
最后还是他作为第三方从中调停,提出和解方案。
三方和亲,公主互嫁。东夷皇族出一婚龄公主嫁与穆国皇子,穆国郡主嫁到他的部族,他们部族的天圣女又嫁给我的皇兄弟。
三方制约,我忽然笑了。真是长袖善舞,精通制衡之术。我笑自己怎么喜欢上这么一个容貌修俊却心机重重的谋士。
婚龄的嫡公主,只有我。
为什么不是我嫁到他的部族?是希望我嫁得更好身份更尊贵吗?还是不想看着我与他人成双成对?我没有他的谋略,想不明白,也不想明白。
我嫁给了邻国三皇子。
穆国自然不能薄待我——有失礼数甚至可能引起战争,但也不会让曾经的敌国公主有成为太子妃甚至皇后诞下嫡皇子的可能,自然这个三皇子是既无劣迹又无过人之处的平庸之辈。
讨皇帝喜欢,却绝无成为九五之尊的可能。
婚宴上我看到了他,他已不再是那个布衣书生了,他学富五车、才高八斗,又有不携一兵一卒一刀一剑只身一人直入敌营的胆识、权衡利弊动摇敌军帝君侵心的谋略。
年纪轻轻,功名赫赫,位极人臣,荣光万丈。
我尽可能一脸平静地问了身边的侧妃,他叫什么名字。
那侧妃忙着大快朵颐,似乎不识。
她诚惶诚恐跑去问座下的侍女,我没能拦住。
薛相薛昱。
侍女的声音似乎很容易就被坐得靠前的他听见了,他抬头看我,目光有转瞬即逝的愧疚,似乎还有不舍——许是我自作多情了。
再后来,两国和他的部族和谐共处、互惠互利、共同富裕、繁荣昌盛。
我的丈夫没有野心参与夺嫡党争,是个闲散王爷。
他对我一直很好,尊我为唯一的王妃。那侧妃似乎是他的故友。
这样安稳一生,我很知足。
只是我时常会想起第一次见到薛昱的场景,我时常想,他也在第一眼就喜欢上我了吗?
想着想着,又笑自己痴嗔:就算他也一见钟情,还不是为了他的部族牺牲掉我。
不爱不能在一起,相爱也不能在一起。有何分辨。
做了这些梦以后醒过来,心里像烈火在灼烧,脸上却是水盈盈的。
只是我想,这些重复的梦,这些众人脸孔模糊、只他容颜清晰的梦,是否是宿命在暗示我,我们不能在一起?
那何不让别的女孩来做这些有他的梦。
白茜好像很景仰他。
我送她安神枕,给她吃魇鹅的肝,催眠她,撰写她的梦境。
我把和薛昱在一起的我的面容改成了她的,这很容易。
而在她的原生梦境里,有一个蓝着眼睛的黎鳕枫和她在一起。
想来她跟黎鳕枫也是有几分前缘的吧。
想到这一点,我既开心,又揪心。
我依稀记起梦里,大婚前失魂落魄的我弄丢了那只只吃穆国鳕鱼的小猫鱼雪,就在我抵达穆国的那天夜里。
是夜我抚摸着鱼雪自言自语,不知过了多久,才发现手里空荡荡的。
不久,薛昱便娶了他们部族新的天圣女——原本的天圣女嫁给了我的小哥哥瑾珀。
听说那新天圣女来历不明,是肤白胜雪、眼媚如丝的美人儿。
薛昱族人叫她雪媚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