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被窝里的皇太孙.38
自那日宫宴之后,一顶青色小轿自皇太孙殿下的紫云阁被抬回魏国公府,“李蘅芜”已回国公府待嫁,而萧绥便在胤承的东宫住了下来。
至于李勋黑着张脸看那空空如也连根毛都没有的轿子,恨得牙根痒痒,便是二话了。
就如胤承所说,秋宴过后,数万流民涌入京城,加之疫症肆虐,元朔帝命人将那些赶来京中希冀京内大富大贵之家能接济一二的灾民全数关在城外,以防疫症入京。
京城中全城戒严,只准出不准进,一时城内城外怨声载道,民怨沸腾,胤承更是忙得脚不沾地,正游说朝中诸位大臣,力排众议想法子接济灾民。
户部一个劲地哭穷,说什么一场秋宴消耗巨大——
可不是么,京城自秋宴结束便有传闻,说镇国大将军在女儿参加宴会前便与其说好,宫内的闸蟹蟹肉鲜香,蟹膏肥润,二十两银子一只,等闲时刻吃不得,让他女儿趁着这次秋宴多吃些,一定吃回她老爹这些年在朝堂上受的气。
在秋宴吃螃蟹又不要银子,再加上自家老爹的殷殷叮咛,镇国大将军家的千金因在秋宴上一人独战五十只闸蟹,且眼光甚毒辣,挑的都是满膏雄蟹,闻名郢都,得了个“吃蟹女霸王”的诨号。
户部一毛不拔,元朔帝也没钱赈灾,没皇帝带头,更别奢望那些权贵能自掏腰包给灾民撒钱,听说灾民于城外呆了两夜,现在已经饿死了十几人,而只能干耗着,毫无解决的方法。
在萧绥看来,元朔帝已然昏聩到了极点,这是他自个儿朝着亡国的路上一路狂飙,爽到飞起,别人拦都拦不住。
郢都城外饿殍遍野,勋贵高门酒肉飘香,青木宫因此事,已经削减一半吃穿用度,庭中惯常要摆放的名贵花草全数换了下去,原本花团锦簇的紫云阁庭院,此刻只剩一座孤零零的假山还矗立着,看起来分外伶仃。
只是听说元朔帝的御花园今日又添了一只海东青,羽毛欺霜赛雪,极其神勇,惹得元朔帝都火烧眉毛了还不忘日日观鹰隼捕兔的矫健之姿。
萧绥左右无事,身着中衣,随意披了件青色外袍,给自己摆了盘棋,闲闲下棋:“系统,我需要一个合理的解释。”
自她那日自大殿之上莫名晕倒,之后算是顺水推舟答应与胤承的婚事,系统便暗中舒了一口气,以为这事就这么过去了,哪知她竟然毫无征兆地秋后算账。
系统强压住心虚,信誓旦旦道:“我发誓,我当时只是动了个要是能有道天雷把你劈晕过去就好了的念头,哪知道真来了雷……
我已经将此事上报主脑了,只是批复还没下来。以我的经验,我猜测是这具身体与你契合度太低,不小心被天道察觉,天道本欲抹杀你,导致你的魂体被卷入时空乱流中了……”
“是吗?”萧绥似笑非笑,敲了敲棋子,看得系统一阵心惊肉跳。
一为她情绪莫测的语气,不知它这真假掺半的话她信了几分,二是为她就这么随意敲手下这副围棋——胤承私藏,是鼎鼎大名的鱼脑冻,白子白中带粉,光洁晶莹,黑子青黑,色如翡翠,在光线中可见棋子中间一团白絮状如鱼脑。
棋盘更是价值千金的榧木所作,这种木头所作的棋盘,落子便会产生凹痕,使棋子不会乱动,待一局终了,以面巾沾水一拭,便恢复如初。
宿主大概是还当她是那个可以拿钱当纸烧取暖的萧家大小姐,忘了自己现在出门连买个糖葫芦的铜板都没有。这棋子要给胤承弄坏了让她赔,可就只有肉偿一条路了。
系统为萧绥的贞操忧心了一瞬,问道:“你是怎么清醒过来的?”
萧绥挑挑眉,这系统跟着她日子久了,也学聪明了,居然知道以问应答。
手中黑子光泽夺目,却触手温润,如胤承的眉眼。
那日她眼前一黑,恢复光明后,眼前已经是大周国破之日。
系统给的故事大多围绕气运之子展开,至于普通百姓,不过以寥寥数字带过,在萧绥看来,这种叙述方式更似乎史书,大人物的悲欢离合惊心动魄,小人物的苦楚境遇却吝惜笔墨,多少英雄豪杰风光问鼎至尊,便有多少儿郎血洒疆场马革裹尸,多少黎民易子而食天下鬼哭。
人生最终不过一抔土,然而土却是要分高低贵贱三六九等的。
文字叙述远没有亲眼所见的画面来得震撼人心。
靺鞨人一路烧杀抢掠自北而下,目及所致,白骨暴野,尸可填江,血流漂橹。
靺鞨大军兵临城下,淫掳掠无恶不作,勋贵被当作野兽肆意射杀,贵女们成了胯下玩物,宫人四散逃窜,胤承一人独坐于御座之上,睡得安然。
没有掩饰森森诡计的假面,平静地几乎如孩童。
只是他面色苍白,身形消瘦,薄唇非但不带血色,甚至更似乎青紫。浅黄色的衣袍下,腕骨细得惊人,青紫色的筋络格外清晰,这是中毒已深的征兆。
萧绥忽然想起系统的话,他是缠绵病榻久治不愈咯血致死的。
宫女努力扣挖着龙柱上的朱红宝石,那宝石迸射到地上,发出“叮”地一声脆响,她慌慌张张地弯腰去拾,见那宝石被磕坏一个小角,心疼地直皱眉,一抬眼却见那苍白孱弱的帝王正神色淡淡,用乌黑的双眼望着她。
那宫女下意识攥紧手中的包裹,嚅嗫道:“陛下……”
包裹里有刀。
青年帝王朝她笑了笑,系在玉带上的玉佩解下来扔给她,笑道:“莫要贪恋财物,快些走罢,再不走便走不掉了。”
宫女手忙脚乱地接下那玉佩,迟疑片刻,轻手轻脚地放下手中的细软包裹,朝他行三跪九叩的大礼:“愿陛下万安。”
他微微笑,温润和煦:“借你吉言。”
宫女从地上爬起来,匆匆离去。
一身甲胄满身鲜血的西厂大档头郭兴大步走进来,急道:“陛下!城东门已经失守,靺鞨人就要攻进郢都了,陆庸率十万大军滞留在豫州,说……说……”
郭兴脸上露出悲愤之色,再也说不下去了。
“他说若朕身死,方能出兵解郢都之困?”
“……是。”
静默片刻,郭兴忍不住又道:“陛下,燕王殿下在燕北仍有铁骑二十万,不若我们撤去燕地从长计议?”
胤承又笑了:“然后由着靺鞨人在郢都屠城?”
郭兴咬咬牙道:“陛下千金之躯,民为君死,死得其所……”
胤承摇头,满脸讥诮地低声笑道:“靺鞨人于漠北屠戮我大周三十万儿郎,你们手眼通天,隐而不报,如今又要让朕舍弃郢都十万子民?”
他起身,殿外已是破晓之时。
郭兴失声道:“殿下——”
“不必说了,反正朕也时日无多,与其做丧家之犬,不若今朝便与郢都共存亡。”
胤承褪下身上的龙袍,扔掉头上的冠冕,白衣散发赤足走出大殿,一步步踱到城墙之上。
朝阳乍起,如那一日他带她看日出一般,薄薄大日光洒上他的面孔,轮廓凌厉英俊,墨色瞳孔凌厉依旧,如果不是脸色太过苍白,他甚至不像一个缠绵病榻之人。
更不像亡国之君。
他静静望着城墙之下,两军厮杀,满目残臂断肢,血肉横飞。
在嘶吼,痛呼,刀剑相交,哭喊声中,轻轻一笑。
清透如清晨花草上转瞬便可以被风吹干的露水。
没有人知道此刻他在想什么。
他昂首抬头,运足内力,声音淡淡却响彻全场:“朕自登临大宝,薄德藐躬,上干天咎,国势如此,纵兢兢业业,为国事呕心沥血,仍不能转圜。朕自言不负祖宗,不负宗亲,独独无颜面对我漠北战死的三十万儿郎,无颜面对陷于水火的大周子民。朕之身体发肤任贼人分裂,只求……勿伤百姓一人。”
语罢,在满场侧目下,他一跃而下——
大周朝第十八任帝王胤承,独身一人,自城门楼上高高跃下,以身殉国。
终其一生,无妻无妾,无儿无女,一无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