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被窝里的皇太孙
郢都。
奉天殿。
刘瑾匆匆进来,将手中的密报呈递给元朔帝。
这半年光景,元朔帝衰老得厉害,面上皱纹深如沟壑纵横,形销骨立,明黄龙袍已经成了空荡荡地罩在身上,像名贵的锦缎裹了节腐木。
他时不时还要以拳抵唇咳嗽两声,连厚重的龙涎香也压不住他身上散发出啦的腐朽衰败的气息。
陆庸着蟒袍立于下首,他却在想昨日于青木宫门口偶遇的太孙妃李蘅芜,许是知道胤承再难回宫,她彻底失了靠山,难得乖觉温顺地与他施礼,言语间还有些示弱讨好的意味,与往日针尖麦芒相比,忽然让人觉得索然无味。
龙案后的元朔帝猛地一拍桌子,用嘶哑的声音怒道:“陆庸!你好大的胆子!”话音未落,元朔帝就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
刘瑾忙上前又是递茶水又是拍后背,好一番忙活,终于帮元朔帝捋顺了气。
陆庸不慌不忙道:“陛下为何如此动怒?”
元朔帝咬牙切齿道:“你假传圣旨,派承儿去燕北怀远营与靺鞨人作战,你这是要他的命!连皇嗣都敢算计,你难道是想反了不成?”
陆庸漫不经心地把玩着腰上所佩的玉佩,道:“陛下,瞧您这话说的,臣只是想让殿下去历练历练罢了,未至沙场领兵打仗,怎能懂戍边将士的苦楚?日后居至尊之位肆意横行,任意妄为,好大喜功起兵燹之祸,苦得还不是百姓?”
“若殿下在燕北有个一二,也是他时运不济,怨不得旁人。”
陆庸面露阴狠之色,冷笑道:“说来,皇太孙殿下的运气还真是不怎么好。听闻初到怀远营,便在洗墨谷遭靺鞨人围困,燕王殿下可不如臣这般好脾气,直接派了麾下六部天罗前去‘迎驾’,也不知现在,是迎到了,还是没迎到。”
“逆子!逆臣!你们……咳咳咳——”元朔帝闻言目眦欲裂,又是一阵惊天动地的呛咳,直伏在案几上咳得两眼翻白,恨不得把心肺一同呕出来:“来人,将这以下犯上的……咳咳咳……”
“陛下,相比你那个蠢钝之极的皇孙,还是担心担心你自己吧。”
陆庸道:“不知陛下最近可觉得夜晚难以入睡,白日又十分困乏,而离了臣那茶水,便觉得心神恍惚辗转难眠——”
“你!”元朔帝惊疑交加,哆哆嗦嗦地伸手指向陆庸:“你竟然……”
话未说完,他口中猛地喷出一口鲜血,昏死过去。
“从今日起,陛下可就喝不上那让您日思夜想的茶叶了。”陆庸环视一周侍奉在侧噤若寒蝉的宫人们,对刘瑾道:“大总管,陛下突染恶疾。日后便由我来暂代国政,你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吧?”
刘瑾忙赔笑道:“陛下生病,这监国之事本该由指挥使大人全权负责。大人还请放心,老奴这里自然不会出半分纰漏。”
陆庸声音阴冷:“我听闻胤承被萧绥救了,眼下应该还在燕北。传话下去,让底下人的办事利落些,我不想看到那两人再出现在郢都城。”
言罢,他瞥了眼一如往日垂着眼皮的刘瑾,淡淡道:“你的小心思小伎俩还是收敛些,莫要我再看见,否则,莫怪我不念同僚之情。”
刘瑾将半弯着的身子俯得更低了些:“老奴省得。”
陆庸拂袖而去。
刘瑾见他远去的身影,富态白胖的面孔浮上一抹冷色,转瞬即逝。
他尖声道:“快将陛下扶回后殿,传御医!你们这些人的眼睛都瞎了不成?这还要我说?陛下今日重病,也是你们的陛下,你们那些小心思,陛下心里明白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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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郭城,王老三的小院。
王老三为了悬赏的银钱,将胤承和萧绥卖了,那日王老三刚死片刻,后脚便有官兵闯进来搜查,见王老三已死,室内又空无一人,以为胤承二人已经逃了,将屋内仅有的一些锅碗之类打砸一气,悻悻而归。
却不知萧绥和胤承念及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这几日一直住在王老三的破茅草屋内休养。
王老三家徒四壁,除了那日买的一些米面,家中没有任何吃食,萧绥现在动弹不得,胤承便每日出去做起他七岁那年曾经做过的老本行——上街行乞。
近日临郭城中愈发戒备森严,卫兵时时于街上巡查,见到陌生面孔就要上前试探盘问一番,且专挑一些衣着富贵或身怀武功之人。
任谁也不会想到,堂堂皇太孙竟会在街上一角以乞讨为生。
有些事情看似早已湮灭在记忆中不见踪影,实际上,仅仅需要于某一时某一刻的情景再现,所有的一些便会如潮水一般汹涌而来。
胤承本以为这么多年锦衣玉食,他早已忘却那个冬天是如何寒冷,看那个男人跪在地上等人施舍的模样是如何屈辱,而当他下意识拿起竹杖,轻车熟路地和那些乞丐混成一片时,他才惊觉,有些东西,许是一旦经历过,便深深烙刻在骨头上,终其一生,涂抹不得。
他今日如往常一般坐在集市口,此地虽人流聚集,但往来的都是升斗小民,能施舍也不过一二钱银子,一天下来能买上两张饼果腹便不错,根本余不下钱去买伤药。
胤承如今可算尝到一文钱难倒英雄好汉是什么滋味。
太阳的余温越来越淡,天就要黑了,胤承难得有些心浮气躁,因今日这几枚铜钱还不够买一张饼。
他可以忍着,而萧绥——
赵四自赌坊一出门便看见那个坐得直挺挺的胤承。
他这几日日日能在赌坊门口看见这人,日日都是挺直腰板坐着,与寻常乞丐相比,衣物干净些,一张过目即忘的面孔有种说不上来的……与众不同。
即使人流往来,一眼望去,第一个看到的一定是这个乞丐。
凭什么?不过是个乞丐罢了。
赵四今日输了钱,心情不佳,往身后的一瞟,他身后的几个跟班立即会意,不多时便有人从酒馆中拎出一只被油纸裹着犹自滋滋作响的烧鸡。
其中一个拎着鸡,走到胤承近前,踢了胤承一脚:“喂,瞎子,想不想吃烧鸡啊?今天爷们输了钱,心情不好,让爷打一顿,出出气,这聚味斋的烧鸡,就是你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