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的霞辉把天边装点得异常绚丽。
月亮已于半空中露出莹亮的面庞。
身披黑色斗篷的穆裟一只手持照明灯,另只手提着祭祀用的盒子。独自踏上从芙尔嘉镇通入万冥山的小路。
背后目送她远去的那些人们嘴里开始念叨起佑人平安的经文。模样虔诚而卑微。他们希望祭祀成功,也希望前去负责完成祭祀仪式的姑娘能安然无恙地回来。但在镇民心中,如此想法都近乎于奢侈。以往镇上的每一次祭祀,前去的孩子能平安回来的是少数。回来后不疯不傻、不神经异常的又寥寥无几。而所谓“幸运”几个孩子却在精神正常的情况下患上选择性失忆症。至于去祭祀时发生的一切在他们脑海中都成为一抹空白。
除格里曼氏族的成员外,镇上几乎不会有人知道究竟发生过什么。
怪力乱神的东西,从来不会像科学一样受人追捧。
伊哲先生站在黑压压的人群尽头。而他身边,还站着另一个棕发大胡子男人。
“为什么刚才不去前面送送她?”伊哲嘴里叼着支烟,半眯双眼。
大胡子负手而站,炯炯目光投向远处渐行渐远的单薄背影,“又不是回不来了。”
“是啊,”抬手抖落烟灰,长呼一口气,“格里曼氏族的孩子会平安的。”
说这话的声音极低。
低到只有身边人才听得见。
“所以根本用不着担心。”棕发大胡子男人双手揣在衣兜里,神色悠然,“何况,穆裟的本事还是由你一手调教出来的。”话音有短促停歇,随即又继续下去,“以前偶然见过她出手,不得了啊……一招毙命。”
是发自肺腑的赞许。
对方把烟凑到嘴里,“那是丫头天赋高。”几秒钟后吐出连绵的烟圈,“她不经常开玩笑说,现在雇得起她的人越来越少了吗?身手好,自然要价高。”伊哲耸了耸肩,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不过如今世道能有几个有钱人?有钱的还不都抠门儿。”说着摇了摇脑袋,“诶,老兄,我可得回去看铺子了,改天再聊。”
大胡子面带浅笑,“那你赶紧回去,我想再站会儿。”
“好嘞。”伊哲抬手拍了记他的肩膀,“空了来铺里看看丫头,毕竟……”后面几个字没有说出口。二人却心领神会。
看到对方颔首示意后,他才转身走开。
棕发男人的视线依旧停留在远处的山径上。直到那个背影消失尽,他的目光也未转移。
——神明庇佑。一定要让她平安无恙地回来。
这是格里曼·修·比赫此时最想说的话。
天色愈渐沉暗。
夕阳已消失殆尽。
清亮月光透过稀薄的云层缓缓抚向大地。
鸟雀声此起彼伏,络绎不绝。给幽寂无人烟的山间增添了一丝生机。林中繁茂的枝干由风吹动微微晃摆。背光投下的阴影在地上不断拉长。凉鞋踩在凹凸不平的路面上发出“嗒、嗒”声。偶尔不小心踢到石子还能听见其滚动的脆响。手上所拿的照明灯散着昏暗的黄光。脖颈间挂着的彩珠项链被夜风吹的冰凉异常。搭在头上的风帽压得很低。清丽的面庞被罩在斜印下的暗影里。
穆裟垂首静静往前走。一边走,似乎脑中还在思考些什么。
将近一个小时。
彻底走出密林,巍峨雄壮的山影在黑幕下显得有些阴森。缥缈的月辉笼在山腰,诡谲的气息中多了一分恬静。
今日所行的目的地到了,女生停住脚步。
缓缓蹲下身,将照明灯放于侧旁。把另只手提的木盒摆到面前,掀开盒盖。从中取出祭祀用的神香,光明烛,祈福灯笼,与一沓写满梵文的黄色蜡纸。四样东西有条理地被她放到一侧的扁平大石上。拨下头上的风帽,从衣兜中掏出洋火将神香点燃。随后持香走至山门前。俯身。屈膝叩地。下拜。最后将手里的香插入松软的泥土里。
每一个动作都饱含诚意。未有丝毫怠慢。
袅袅轻烟犹如不可捉摸的丝缕,盘旋上升。悬空缭绕。幽香奇特。
从地上站起,转身走回搁放东西的石头边。耐着性子将折叠存放的祈福灯笼撑开,让平面的它变为立体。再把光明烛固定到灯笼内部的木槽内。用火点燃烛芯。双手捧住偌大的灯笼走上山门前的石阶,找到一个石桩盘膝而作。使微弱的光线充足投射在布满苔藓的石壁上。
凭着不算明亮的火光,女生开始念叨起壁上繁复冗长的经文。
要将整面大石壁上的所有经文全数读完,方可起身。
神香的淡烟飘散四周。那奇特的味道也弥漫开来。
半晌过后,一阵冷风骤起。灯笼中的烛火乍然熄灭。随即是山门上的岩洞中传出呜咽骇人的声音。悠长不绝。凄厉刺耳。仿佛炼狱中哭诉的鬼魂。
穆裟从石桩上站起身。忽地一转,以最快速度跃步。扬手。便见那只祈福灯笼被她抛向了漆黑的高处。
瞬间消失。
用时两秒不到。
她那双深褐眼眸逸出异样的眼神光。随后漠然低首,身子开始微微发颤。赶紧冲到还在燃烧的神香前,俯身磕首。嘴里不断低喃:“神明庇佑,万物相安;众生无恙,邪魅不侵……”
就在额头第五次触地之时,竟听黢黑的夜空上荡出阴祟的冷笑声。当穆裟再次抬头时,已见一团黑影悬浮于山门前的上空。在足高五十丈之处,逐渐成型。不出五秒,已幻化做一个态如蝙蝠的庞然怪物。
望着眼前这幕,女生下意识瘫坐在地。背脊一片冰凉。手肘往后撑。嘴唇紧抿。脸上的血色都已经褪尽。整个身子都在不自觉地颤抖。眼帘低垂着,似是不愿看到着突如其来的可怕画面。
“看来又可美餐一顿……”声音如幽冥般飘渺。
奇诡不堪。
瘫坐在地上的人颤巍巍地爬起来。双手紧攒衣角。面色苍白。惊恐无措的模样让对方更是得意忘形。悬空的幻身又忍不住往自己“食物”所在方位靠近了些。
“你是想要吞噬掉我么,”女生突然开口,棕色长发在幽凉的风中翻舞,话音轻缓,“就如噬掉芙尔嘉镇上的其他来祭祀的镇民一样?”
如蝙蝠状的黑影又是一阵刺骨的冷笑,“看来你能做个明白鬼。”
阴戾的声音在空中徘徊。足以让人闻之悚然。
“以前也有不少邪祟想将我吞噬。可惜他们都没能落个好下场。”她耸了耸肩,表示遗憾,“或许是我命硬,把他们都给克死了。”
对方不以为然冷哼一声,“我偏不信这个邪……”
“那来吧。”
简短的话语一毕,只见半空中的庞然怪物冲女生袭来。
她微合双眼。两手迅速收回斗篷中。嘴角勾出一弯狡黠的笑意。
“三。”
……
“二。”
……
“一!”
就在清泠的声音数到第三个数时,穆裟于刹那间睁眼。一双手从斗篷下急速探出,朝对方庞然身躯猛然抓去。
几道杀气浓重的光影划过半空。
随即,一股携带恶心气味的液体喷溅而出。斜洒整面山壁。
凄厉的哀嚎瞬间替换掉一秒钟前还忘乎所以的狂笑。
“看来你的命也不怎么硬嘛。”
轻盈落地后,女生深呼吸一口气,浅笑起来。
扣在手背上的金属爪泛着诡谲的幽光。她一边甩掉上面沾到的污秽液体,一边用嫌恶的眼神瞥向已经开始逐渐消亡的邪物。方才的脸色苍白,全身颤栗,以及所有恐惧不安的表现此刻皆不遗余迹。
伪装到连神态都充满惊惧。
这是穆裟所擅长的。
“知道为何我今天要穿一件深色的斗篷来吗?”把手背上的金属爪卸下,小心收进装祭祀物品的木盒里,“我可不想在杀你的时候弄脏了衣服,”最后把盖合上,转过身来脑袋微侧,两手一摊,“那样我会觉得恶心。”
“你究竟是……”痛苦挣扎的声音震响山谷。却愈渐微弱。
“那么想知道?OK,满足你生命末尾的好奇心。”她莞尔一笑,对即将消逝的邪物交代出自己的真实身份,“我叫格里曼·郎·穆裟,平日里是当铺的小老板。可当遇到你这种‘不干净’的家伙时呢,”眼底流露出疲惫,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就成了格里曼氏‘猎灵一族’的头号猎手。栽在我手里,”说着,无所谓地摆了摆手,“你不算亏。”
似兽类嘶嚎般的叹吟声湮没于夜风中。
见半空的不明邪物消散到差不多之际,她从手腕串珠中取下一颗。抛向前方扩散的黑雾团里。接着双手合十,抵在额心。一连串不明其义的咒文从她口中流畅而出。
刹那。
暗红色的火焰凭空而生。逐渐蔓延。以至包裹住正在扩散的黑雾。再慢慢聚拢。
最后全化入整颗珠内。
丝毫不剩。
穆裟伸手,一颗暗红色的晶莹珠子落入掌心。
“看来炼东西的时候最不缺的……”她把脖子上的项链解下,将珠穿入,“始终是妖火啊。”声音末梢衔接着短促的叹息。
——这个世界什么时候才能安宁呢?
——明澈……
从石头上拿起那沓抄满梵文的蜡纸。手臂一挥,无数纸张漫天飞撒。犹如在夜空下翩然而舞的蝶蛾。
带着莫名而生的悲怆。
女生安静地望着半空中飘曳的蜡纸,迟迟不愿离去。而她始终未能察觉到自己身后那片密林深处。
一个英挺诡秘的身影已站在那里。
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