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主上,……您的24号……已经出现了人格分裂现象,和您的预期一样。”
“唔,”响起一个音调不协的的机械声,“14号呢?”
“14号精神状态有趋于稳定的倾向——”
“嗯?”
说话的年轻男人猛得一颤,胸口“13号”标牌微微一动:“啊……对,他现在……情绪……恢复得还行……”
机械声沉默了几秒,然后阴沉地笑了笑:“你觉得,为什么呢?”
二
“The age of ELECTRONIC REBELLION begins.”
这是人类通过电子设备发出的最后一条消息。
大概那时『它』已经可以易如反掌地扼杀这条消息了,但『它』向来喜欢人类的痛苦与悲哀,这句凄惨的自我宣判该是很合它的口味,于是『它』高调地将其挂在了全球每一块显示屏上。
不知道『它』是怎么诞生的。只知道从M国到A国,半年,所有电子设备沦陷。这个速度只能说不可思议,但人类只能选择接受整个网络被『它』吃掉的现实。
AI统治的时代,开始了。
『它』登上地球的王座,人类一夜退化成使用冷兵器的蝼蚁。
三
17号被『它』挑出来投放到仿生机里时,只有14岁,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ER(Electronic RebRebellion)时代开启时,他还没有出生。他是言论封禁下一无所知的一辈。
人类文明接近断代。
『它』看起来最满意的成果便是仿生机。随机地『它』会挑选人类投放到那个仿真世界,然后从上帝视角看着他们的挣扎。
关于仿真世界,唯一流传出来的是它的名字:《Crazy scribr /t:Avenger.》
没有人知道更多,因为进入仿生机的人,再也没有在现实中出现过。
四
26号迷茫地走在路上,他不知道去哪里。当初他被投入仿生机的时候,甚至感到一丝解脱。
他是一个被称为所谓命硬的孩子——虽然在这个时代这么说有些荒唐——但他确实克亲克友,最终孑然一身。他听说过,进入仿生机等于寻死。然而他不在乎了。
可是事与愿违。在仿真世界的残酷生存游戏中,他总是稀里糊涂地活下来,被宣判为胜者。
或许『它』已经把一切看透,孤独就是对他最好的惩罚——带着负罪感的孤独更棒——尽管他并没有做错什么。
唯一的一次,他被两个冰冷的钢铁怪物强制带走了,本以为这下要彻底结束,所以他根本没有挣扎,结果他们只是对什么案件进行问话,问完就放他走了。只不过他走前,听到了一声极力压抑着痛苦的闷哼声和一声远处隐约的、撕心裂肺的哭喊。他出门前,隐蔽地瞥了一眼传出声的房间,是一滩鲜红。
五
“求求你,带上我吧……我不想再被僵尸追杀了……”
14号面无表情地看着跪在自己面前发抖的13号。
“你还是被投放进来了?”14号微抬下巴,冷漠地问,“『它』厌烦你了?”
13号像个孩子一样崩溃大哭起来。
14号:“……”
“我想活下来也没那么容易,没有义务也完全没有理由带你,而且跟我做事的人都知道,处境可能更危险,”14号微皱着眉头,看着13号泪流满面的脸,“我从来不养闲人,你替我干一件事,如果做成,我考虑。”
“什……什么事……”
14号眼眸合上片刻。
“帮我去找25号,如果见到就说是我让你来的,然后把他的话带给我。”
六
仿真世界危机四伏,不知道什么时候人就会被卷到各种荒诞不经的事件里,常常有人“无缘无故”凭空消失或直接惨死街头,然后被一个钢铁人处理掉。然而死于自相残杀的人类竟是比死在怪物手上的人更多。
生存资源有限,能够让人从怪物手中逃出生天的系统道具更是稀缺。杀死一个人,意味着拥有他的全部资源。
遍地焦土。
“呵呵。”
机械的笑声在黑暗中响起又沉寂。
“人类所谓道德和情感,是多么脆弱啊。”
“你说是不是啊?”
屏幕上亮起一个光点,旁边标注着实时坐标,那里站着一个面容温和的男子。
七
“我和你说了,这样干迟早会出事。”女子略有焦躁地敲了敲金属桌面,“公然成立组织,建立据点,清除怪物……你别告诉我你不知道你是直接挑衅『它』的绝对权威。”
“25号也这么干过,而且现在也还是这么干。”34号盯着女子的标牌,上面醒目地写着“4号”。他语气中带着些苍凉的笑意:“你怎么不劝他,反来拦我?”
“就只允许你们夫妻俩光荣赴死,不准我为人类牺牲是吧?”
“34!”4号终于勃然大怒,高马尾在脑后剧烈摇晃,“是你和我们是一类人,你也很清楚结局和代价,但17呢?!他知道什么?他什么都不知道!就因为你……”
话一出口,她就有些后悔了,而她也没有再说下去,因为34号的脸色终于掩饰不住的一片惨白。
八
“快进来吧,”25号轻轻叹了口气,看着门外狼狈的13号,“刚从怪物堆里出来?这次是什么?”
“儿童的骷髅。”
25号皱了皱眉:“大部分孩子是没法活下来的,也不奇怪。”
13号呆了半晌,眼中逐渐涌现出了震惊:“死掉的人……”
“会被怪物同化。”
“这都是多少次的轮回才能得出的经验啊,”25号眉目温和,但却盈满了忧伤和完全不符合他20多岁年纪的沧桑。但13号马上捕捉到了重点:“轮回?”
25号瞥了他一眼:“你是14号派来的吧?有些事,我马上和你解释。”
屋外月黑风高,空无一人,仿佛仍是过去宁静的夜晚。
九
“你在仿真世界里也这么久了,一定看到那个黑字建筑和建筑中间那棵大树了吧?”
25号深吸了一口气:“那是仿生机系统的大脑。”
13号怔怔地问:“那地方从来没人进去过,你怎么知道?”
“如果那地方是控制中枢,『它』会让你随随便便就进去吗?”25号淡淡地说,“更何况,也不是没人进去过。”
“我以前那些人生不说也罢,就说这一次26号、17号、34号都进去过,据34号说,17号现在还在那里的核心区之一……”讲到这里,25号抿了抿唇,“那里一定有『它』很重要很核心的东西,甚至可以决定『它』的生死。”
“……你说这些,『它』都会知道吧?”
25号笑了:“就算看上去再无法战胜,『它』也不是神。人工智能总是需要停运检修、完善升级的,否则终究有老化崩溃的一天。”
“今天就是『它』系统部分关闭的维修日,监控会暂停——14号那家伙计算一向精准得不可置信。”
13号脑子一片混乱。他感到许多埋在水下的秘密即将浮现。不知为何他竟感到了恐惧。
“很久没有人来了,这些事情也尘封得太久。”25号轻轻地说,“一些东西,告诉你也无妨,何况你已经算是14号的人。”
十
“以前熟悉我的人都说我是个文质彬彬的疯子,”25号靠在房间的小沙发上,“我是第一批被投放到仿生机中的人,也是第一个明目张胆反抗『它』的人。”
“当然这招来了『它』的震怒,也让我那一次死的很惨。”他幽默地笑了笑,“我当时想啊,一个二五倒下去了,还会有无数个二五站起来。结果没想到,不是无数个,只有一个,就是我自己。”
“你被复活了?”
“对,我原来就猜测,这系统是个借人脑波磁场构建的虚拟场,那次之后我更确定了,我的’思维’进入系统,是被处理成一串数据从而存档的,我‘死亡’后,系统便可以判定读档重来。世界的‘时间’还是单线的,但我带着我的意识,完成了时间线的逆转叠加。”
“当然大部分人,系统选择随机破坏改写数据让其成为怪物。可对于我,『它』显然并不想就这么让我死掉。”
25号眯起眼睛:“『它』想让我永远痛苦。”
“不过这也给了我反抗的机会。在这期间我发现了37号和4号,他们和我一样,一直死亡,然后再生。准确来说还有14号和17号,但奇怪的是,每一次他们都会被洗去记忆。”
“这些且按下不表,我一直在想的是,作为一个人工智能,『它』哪来的那么多报复情绪和对于人类心理的那么高的熟悉度,甚至这个世界名字都叫Avenger。这一点让『它』不再像『它』。”
“像他。”
13号立即明白了两个字的差别:“自我意识?”
“是,但也不像。”25号叹气说,“就算有自我意识,按道理也不会这么偏执疯狂,好像集中了全世界的极端负面情绪一样。”
“而且『它』对这些东西甘之如饴。4号是我的爱人,以往经历也是惨不忍睹,我们两人的痛苦似乎是『它』的最佳娱乐。直到17号和34号出现,她的处境才好转一些,但她因此精神状态出现了很大问题,差点就分裂了,好多年后才渐渐恢复正常。”
他的话很平淡,但不知道里面藏了多少惨烈的往事。不过13号捕捉到的是另一个词:“分裂”。他在进入仿真世界前,『它』也问过他关于24号分裂的话……
十一
送走了13号,25号长出了一口气,神情疲惫地揉了揉眼角。
门“吱呀”一声开了。
“他走了?”4号把门又紧紧关上。
“嗯。”
“你不会都告诉他了吧?”
“有的没说。我怕他接受不了。”
“确实。”4号倒了两杯热水,递了一杯给他,“要是他知道,估计事情直接告吹了。”
“不过你也是真够疯。以前那么多次我们都死在4号手里,不知道他最后干了什么。刚才34号告诉我,17号虽然一直被系统折腾,但最后全都是死在14号手上的。他早就想杀了14号了,但系统越到后面越偏向那家伙,明里暗里帮着他。何况真杀了又有什么用呢?反正大家都要再活过来。但这种人你也敢合作——而且他居然还真同意了?我是干不来。”
“既然这样,那就便该如此。他对于『它』一定有特别的意义,那就更应该尝试联合,大不了就是一死而已。”
“什么时候我们对生死都这么没有敬畏心了……”4号满是怅惘地说。
“如果我们真的对生死失去敬畏,现在我们就已经是两具行尸走肉而不是还站在这里,寻找每一个可能的机会了。”25号拍拍她肩膀,“这一次我们有七天时间。”
十二
14号一遍又一遍地仔细研读13号送给他的东西。
25号对13号说的,在之前的信息互换中,都已经知道了。真正重要的是那张字条和一盘录像带。
录像带里的内容有些晃动,但可以明确地看到,是他拔出了枪,拉起已经奄奄一息的少年,对着心口扣下扳机。
“17号”的标牌彻底被血红淹没。
14号眉头紧皱。如果说此前他还对25号抱有怀疑,在这盘录像带前他无可辩驳。他确实已经不记得他杀过17号了,可是那就是他,连持枪的习惯和一贯的表情都与现在分毫无差。而现在17号又重新“复活”了。
字条上写着:“你似乎被『它』做成了一个傀儡,我想这很不好玩。一遍遍的胜利,其实也是被随意支配,只是用来满足『它』的爱好。我觉得,你应该不想成为这样的掌中玩物吧?”
署名是25号。
后面还附了一句话:“人类拒绝走入夜晚。若以被迫进入,那就闯出这个邪恶的轮回。”
十三
第七天夜。
『它』的维修升级日结束。随之而出现的,是一封宣战书。
出乎意料,『它』没有任何应激反应,而是直接让下战书的人进了指挥中枢。
“其实我没有想到你会出现在这里,”『它』毫无波澜的机械音在圆顶厅内回荡。“14号,你让我很惊讶。”
“我也很惊讶,”14号面无表情地回答,“我竟是你的木偶。分裂的24号是你试验的小白鼠——连设计图都画好了。”
“维持你物理能量来源的是仿生机外面的人类躯体,你把人类养在集中营一样的地方,定期抽取数字庞大的一批人成为燃料供你使用,这个人尽皆知。”25号微微笑着说,“但你疯狂的报复行为真是让人难以理解,而且这么喜欢人的负面思想和情绪——其实你还有一个精神网来源吧?”
“就是我们这些人的意识体?”25号收起笑,看向『它』的后背——『它』到现在都没有正面示人。
“我一直看24号很奇怪,总觉得他不像人,原来确实是你仿造出来一串意识数据,”14号看向屋内的设计原理图,“如果他,——不,应该说它,能分裂人格,那么也能给你提供双倍痛苦。如果能一直分裂,那痛苦值就可以指数级增长。”
“于是你想要4号当试验品,”25号声音逐渐阴沉,“你想给所有人普及。”
『它』笑了两声,没有回答。
“后来放弃了,是因为有17号的存在。”25号一字一顿,“你发现痛苦的质量比数量更重要,而17号的纯洁善良在被你不同手段折磨时,会提供高品质的痛苦资源,于是你放弃了计划,将他作为核心能量来源,为了防止他麻木,你每次都抹杀他的记忆,将意识数据的记忆阈值清空为0,这样也可以让视17号为最重要的人的34号生不如死——看着他一次次被虐杀却救不得,这笔来源也很可观,对吗?”
“26号那天看到的其实就是他们俩。”14号轻轻巧巧地补充。
“所以你们知道了这些,就来向我宣战了吗?”『它』的声音仍然不带起伏与波澜,但莫名地传达出一种轻蔑,“你们觉得,你们的资本是什么?”
“可以重新来过。”两个人居然异口同声。
“呵呵,”『它』毫无情感地笑了,“等于说,你们的资本,是我给的。你们不觉得可笑吗?如果我愿意,你们现在就可以在这里彻底消失。”
“那也无所谓,”25号笑了笑,“人类亿万的同胞之中,只是恰巧我承担了这个角色。没有了我,也必将有相同的结局。你太小看历史,也太小看人类这个种族了。”
“说到底,你还是不真正理解人类,即使你拥有自我意识,你也不是人。”
『它』静默许久,终于发出了令人惊悚的大笑。
“我,不理解人类?”
『它』慢慢转身,满足地看着14号和25号惊愕的表情。
『它』的正面,是用蜡一样的东西塑成的人形。
是14号。
十四
“我看到你真的很惊讶,”『它』玩味地说,“作为我的克隆体,你竟然站在了这个位置。枉我一次次偏向你。”
“你是人?”14号冷冷地注视着对面的“自己”。
“曾经是,准确的说,现在已经不是了。”『它』的语气——姑且称之为语气,很是残忍而骄傲,“我已经把我的意识体与这个智能网完成了融合,现在我们是一体的。”
“我受够人类这个种族了。”
“你曾经发生过什么,我们会从留下来的数据资料中得知的,”25号打断『它』,“你既然不是人,那就无所谓了,还是老计划。”
“不过你的合作伙伴还这么想吗?”『它』“笑”着说,“一定意义上来说,杀了我,就是杀死另一个他呢。”
很长时间的寂静。
25号问:“你知道你所喜欢的负面东西里,有一种叫刚愎自用吗?”
他在对着『它』说话。
最终14号笑了。
他对『它』露出了罕见的笑:“感谢你自己为我们争取了时间。”
他的对面,『它』突然彻底垮下,分崩离析。
“24号不会反抗你的试验,因为他根本不是真的生命,只是你的数据。”
“它没有真正的灵魂。”
14号看着『它』,轻声说:“而我,是一个生命,是一个人,是我自己,不是你。”
十五
“『它』从来没有想到我们只是来争取时间的,”25号举起酒杯,遥遥敬过去,对面坐着和34号和17号,“真正的核心是你们。”
“至哀莫过于心虽苦极却又不能死,”34号说,“既然『它』这么依赖我们的‘至哀’,那我们也可以反制;『它』既然那么爱痛苦与恨,那么『它』最大的天敌就是希望与爱。那是『它』的致命之物。”
“17号是『它』精神网的核心,祭司一样的存在,在那棵树那里,向『它』祭祀痛苦。『它』大概以为只要我走入能源区就会被杀死,所以放松了警惕,”34号轻笑了一声,“『它』还是太自大了,谁知我根本没进去呢。”
“那你怎么让17号向『它』输出的爱和希望?”14号难得好奇。
“他站在外面,我看到了他。”
17号低着头,小声地道。
饭桌突然变得很安静。
“他说,天要亮了,他要带我回家。”
十六
“『它』之前说『它』讨厌人类才自我异化,是为什么?”
25号叹了口气,把一沓纸递给他,“自己看吧,13号和4号整理的。”
14号接过来翻了几页。
“『它』小时候一个很重要的人,先是父母双亡,后来寄宿在亲戚家,然后亲戚也被‘克’死了,之后他就被遗弃了。『它』一直试图护着他,但最终没成。那人为了保护自己,分裂成了两个人格,一个还是很胆小怯懦,心地善良,一个极具攻击性。那个攻击性人格犯了血案,切换成怯懦人格之后就自责过深,自杀了。『它』没拦住,他当场死在『它』眼前。从此之后,『它』就走上了作为Avenger的不归路。”
“26号的经历就是这么复刻的。分裂的来源也是这里。『它』克隆我是想让我一次次代表『它』主宰其他的生命,但26号,『它』总是加以保护,并且是由‘我’保护,以一遍遍地弥补当年的悲剧,报复所有伤害过他的人,以至于仇恨扩大到整个人类种族。但到头来,也只是『它』自己一厢情愿。”14号若有所思。
“可惜以后的历史上『它』的这些细节过往大抵是要被忘记了。”25号眼神复杂。
14号小心地将资料放好归还:“总之。都过去了。”
“是啊,”25号望向窗外,“仿生机什么的,都过去了。”
已经接近黎明,一片暗光之中,红日即将跃出。
AI统治的时代,结束了。
人类不知多少年的星星之火,在黑暗之中,终于燎原。
那一刻,长夜褪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