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要告诉她刘义恩的……遗言。”卓穆安说。
他拉开白若,将女人从自己身上扒下来扶在一边。余光里有一片地方正在抖动,他偏过头正好看到一截裤管从门槛处跨进院子里,奶奶佝偻着脊背,阳光打在她的身体上投下一块颜色浓重的影子在地面上。
白若顺着他的视线缓缓地回过头去,对上了奶奶的笑颜。这个质朴无华安分守己的老人还不知道自己的孩子葬身在了一座连名字坐标都不知道的孤岛上,尸骨无存。她和卓穆安只是两个偶然来到这里的过客,既做不了决定,也说不出事实。
她只要一回想起那天这个单纯朴素的孩子一往而前的身影,眼睛就突然像泡进了大海深处,从下眼眶开始被又咸又涩的泪水盈满了下眼皮,模糊了视线。
“好好的怎么哭啦?”
老人的腿脚不便,关节上还带着年迈之人都有的通病,只是几步路她就走得气喘吁吁的,但她也只不过是一位普通的母亲,不仅关心自己的孩子,还大方得分享自己的爱。她站在白若身前,抬起头迎着阳光被晒眯了眼睛,袖子被她揪在手心里一下又一下温柔地擦拭白若那些从眼角滑下来的泪水。
“我……我知道您大儿子的踪迹。”白若抽着鼻子,哽咽着说。
刘义恩的话就像她心里的刺,扎得白若的心脏血肉模糊的。卓穆安突然有点不忍心了,他一言不发地走上前扶住老人家的肩膀,将瞳孔突然放大的老人带进客厅里,从桌子上拿起水壶倒了一杯温热的白开水然后放进老人的手中。
奶奶颤抖的指尖甚至都握不住杯子让它从手心滑落掉到地上,炸开的玻璃碎片与沙石尘土混在一起,水渍就像心里的压力慢慢地在地面洇开,直到将这一小块面积都染上为止。
“我…我的孩子,他死了是吗?”
奶奶不是个傻子,她虽然年纪大了,但她清醒的很。
白若再也忍不住了,她抬起手捂住双唇,哭声从指缝中倾泻出来。
“他有好好完成任务吗?”奶奶哽咽着问。
白若用力地点头,嘴里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卓穆安走过去将手掌搭在她的肩上接替了白若的话音,沉重地将那天刘义恩发生的事情都仔细地告诉老人,不错过任何细节。
“……他让我们告诉您,他去给猫主席抗战了……他还希望小兰花能找个好人嫁了。”
就像钟塔上的铜钟,在某一时刻会突然被桩子敲击而发出沉重的钟声用以告示附近的居民做好迎接某些事情的准备。老人家的心脏就是一口年久失修又脆弱单薄的钟,终于有一天等到了这根坚硬的桩子,毫不留情地撞击她的心脏直到支离破碎。
她颤巍巍地弯下驼背的身子,将自己卷缩起来窝在椅子上,原本就又瘦又小的身体在这一刻更是小得像个娃娃,又脆弱得像块陶瓷,原本佝偻却充满朝气的身影好像一下子老了十岁。老人好像无法再强撑下去了,她坚持不住在外人面前竖起的自尊心,汹涌的泪水从眼眶里喷薄而出流了满脸,顺着皱纹滑下一道道清晰的泪痕。
“我…我很骄傲有他这个儿子,我们都很骄傲。”
白若走上前抱着老人,脑袋靠着老人的肩膀将脸蛋埋进她的颈窝里,抽抽噎噎地碎碎念,给老人说她和刘义恩的第一次见面,这个勇敢的孩子是如何勇敢地乘着驱逐舰穿洋过海来拯救被困在岛上的两人,又是如何挺身而出为了大义牺牲小我。
他们在岛上留下了这个老人的一位乖巧懂事的孩子,而白若却在这里给她又带来了一个光荣而伟大的孩子。
卓穆安站在她的身后,垂下眉眼看着白若,他好像在那么一闪而过的一瞬间里面产生了不可思议的幻觉,他仿佛看到了从女人身上散发出来的柔光,像母亲,像大地,包容万物的光辉。
……
冰冷的寒风从山谷里吹进破烂的小木屋内,带着像利刃般锋利的刺骨寒意在林愿的身体上划动。他躺在角落里的一块破烂竹席子上紧闭双眼平缓他那急促的呼吸,每次在他几乎要冷静下来时那阵寒风就突然朝他鞭策两下,将他整个人都被冷得剧烈颤抖而打乱了他的所有准备。
林愿重复了几次深呼吸后突然剧烈地咳嗽着从竹席子上坐起来,他慢吞吞地伸出手肘撑在地上,因为胸腔内积着一团无法消散的淤血让他的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真是……该死啊……”
他抬起另一只手压在胸口上,感受着心脏微弱的跳动。他知道自己现在的状态极差,想调动出身体内隐藏的猫兽绒毛都做不到,只能像个被剃了毛的猫一样躺在这里受寒,甚至都不知道能不能熬过这一天。
正在他平躺着望向那块缺砖少瓦的屋檐发呆时,有几道在屋子外面的吵杂人声依稀传进他的耳朵里。起初他听到时还以为是风又吹动了哪棵半干不干的枯树,但现在听多几次后他居然能听到一些语调波动,很明显就是人声。
林愿亮起眼睛,他不能在这里干等,他要去找能够帮到他的人。男人笨拙地从地上爬到门口,扶着门框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两只眼睛从墙缝中间看向这个小镇。
平日里互助兵基地的人因为都见过那种变异后的古怪生物,也见过吃人的现场,所以无论是白天黑夜街道里都很少甚至没有人走动,几乎所有的幸存者们都留在屋子里,但是今天有点不对劲,这个像废墟一样的镇子突然吵闹得很。
他眨了下眼睛,金黄色的光圈短暂停留在瞳孔内,像猫一样的眼睛将周围的民居都扫视了一遍。今天确实很不对劲,每家每户都有人走出房子。
林愿叹了口气,人太多了,他不能就这样走出去,如果骚动变大了很可能会引来那个男人,他无力地顺着墙面滑倒在地上很快就昏迷了过去。
当林愿再次醒来时已经是晚上了,破烂的天花溜进一小片穿过云层的月色在屋子里,像一盏省电的小油灯照亮了这块小小的安乐土。
他的体力恢复了不少,至少能变成一只猫兽伸展出金黄色的绒毛给自己取暖了,但他很饿,饿得头昏眼花的。
男人抬起头,鼻子在空气里嗅动,然后缓缓地走出屋子。
……
“还好吗?”
卓穆安的手放在白若的太阳穴上按压,轻柔舒适的力度将白若按摩地几乎要马上昏睡过去了。
“其实我还好,最难受的是那位老奶奶。”
“嗯……她会想通的。”
“一定……会的……”
白若真的睡过去了,她的头还枕在男人的膝盖上,说话的声音也渐渐变小。两人一个躺着一个坐着在小旅店的破烂沙发上,卓穆安低着头,一只手还扶着白若的脑袋,另一只手滑到她的脸上轻柔地抚摸,神思却逐渐飘散。
突然,男人猛的回过神抖了一下,他警惕地看向窗外,深红色的眸子凝视着漆黑的夜和窗台上的一小片月光。
提心吊胆久了,人都变得疑神疑鬼的。卓穆安一动,白若也马上就清醒了,她睁开眼睛扶着沙发坐起来,虽然视线还是没有聚焦,但是脑子却跟上了。
“有人来了吗?谁?”白若用力地眨了下眼。
“林愿……把医用箱找出来。”
“嗯?……好。”
门口传来几下微弱的敲门声,卓穆安拉开房门,正好一把兜住了靠在门上又失去力气垂直倒下的林愿,一条金黄色的猫尾巴从林愿身后溜出来顺势缠住了男人的小腿,他将林愿抬进客厅放在沙发上,白若站在旁边提着一个小小的药箱。
林愿在昏昏沉沉的状态中感到自己好像飘在了天上,忽重忽轻的失重感把他折磨得头痛欲裂,他揉着额头慢慢睁开眼睛,却又差点被天花板上挂着的白炽灯给亮瞎了。闭着眼睛的时候他想起来了昨晚上自己闻着气味找到两人的经过,也想起来白若被他包扎盖被子的片段,当时他虽然脑子是懵的,但是眼睛还是看清楚了救他的人是谁。
昏暗的卧室里突然亮起来两个红色的圆光。沉睡中的卓穆安在浅眠中听到外面的动静后抖了下耳朵猛地睁开眼睛,红色的流光在他的眼睛里打转,男人轻轻地从床上坐起来但还是因为这个劣质的床而晃醒了身旁的人,白若看了他一眼,然后跟在他后面打着哈欠一起去了客厅。
“……谢谢你们。”
林愿坐在沙发上,身上卷着一床厚实的被子把他整个人包括脑袋都裹成一坨,只有一个小缝伸出一只伤痕累累的手握着一杯自己去倒的热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变异出了猫兽基因的原因,他觉得现在的自己真的很怕冷。
白若从卧室出来一看到林愿这个样子就被逗笑了,但是出于礼貌她还是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压下疯狂翘起来的嘴角然后拉着卓穆安去卫生间洗漱。
“你怎么了?在互助兵基地怎么会被伤成这样?”
白若给林愿又烧了一壶热水,还为他从萧影带过来的大行李箱里找出来一套冬装。林愿穿上保暖的衣服后抱着一杯发烫的热水捧在手心取暖,低垂着的眉眼间都是隐晦的恨意。
“我被互助兵放弃了。”林愿说。
白若愣了一下,然后回过头看了一眼卓穆安,男人一副果然如此的样子靠在椅子上,这下子只有她一个人是糊里糊涂的了。
“……发生什么事了?”她小声地问。
林愿抬起头看向她身后的卓穆安。
“你早就猜到了我们是一伙的是吗?”他问。
“嗯,在船上猜到了,你们的商船接了我们就马上撤离目的性未免太强了,还有周先锐……很熟悉那艘船。”卓穆安耸了下肩膀。“只是没想到周先锐会对你下手。”
白若震惊得张大嘴巴,周先锐?
林愿像自我嘲讽一样扯出一抹自嘲的笑,他告诉两人一切前因后果。
就像萧影说的一样,居民们在正付军撤退时差点疯了,这个小镇就像变成了一个无法之境,所有的烧杀抢掠都不会有人管,但是大家因为畏惧着外面的变异生物反而被迫产生了一致对外的团结心。
当时还算有秩序,只是问题出在撤离的军队里。那只50人的正付军撤离时有一半的人不答应撤离,因为他们是为了这个镇子而来的志愿兵,如果撤离了那他们来这里的目的就变质了,于是争执一大,心也不齐了。
这种地方豺狼虎豹原本就多,变异后更是凶猛得进退不得,所以这只军队只好又撤回镇子里,但是被抛弃过的居民却不愿意了,他们团结着也能很好地保护自己,凭什么还要收纳这只军队,于是,27个闹分裂的兵结合了居民们一起洗劫了军队,却上报给军部由于变异情况加剧,损失了23人,收着从总部发下来的物资和文件。
而活下来的人就是林愿一伙,他们收纳了附近许多的幸存者,成立了互助兵基地,但当时的互助兵还隐藏着黑暗在与其他军队友好交往,所以所有人都默认了这支互助兵。
白若惊呼出声,她对这个互助兵成立的前因后果感到十分震惊,的确,就如萧影说的一样,她什么都不知道。
“那周先锐怎么会是互助兵?”
她突然也想到了刘义恩的母亲。
“你记得一个叫刘义恩的兵吗?他就是这个镇上的人。”她低着头看自己的脚尖。
“嗯,我们都是志愿来的兵,而他是志愿出航,我们是志愿驻守……他说他想救卓少将。”
轰得一声,好像有什么在白若的心里坍塌了。
卓穆安往前面坐了一点伸手环住白若然后一下子把她抱起来圈进怀里,像抱婴儿一样一下又一下地轻拍她的脊背。林愿尴尬地愣了几秒,白若揪着卓穆安的袖子摇头,但还是打不起精神。
卓穆安抱着白若看向林愿。
“周先锐为什么伤你?”
林愿叹了口气,开始说周先锐加入互助兵的缘由,同时周先锐的亲人正是互助兵和正付军撕破脸的关键。
周先锐是另一只救援军队的兵,他们军队在回军部时经过了他的镇子救下了他的家人,一家人随军总会产生一些意外,偶然途径这个小镇执行救援时他的父亲和弟弟被异兽偷袭,而他母亲却又死在了走火的枪弹中。
于是周先锐彻底背叛军部了,他明面上是那只救援队的军人,实际上却是一名互助兵。现在这个镇子上留下的都是加入互助兵的军人,反抗的,都埋在坑里了,他也因为卓穆安救了他一命所以想放跑他们而差点死在坑里。
卓穆安这下子是彻底明白了,为什么要挖的坑和要埋的人会这么多,又为什么周先锐和林愿明明是一拨人却会分成两队来救援了。
“但是你有什么证据能证明自己不是有阴谋的靠近我们?”卓穆安眯起眼睛。
林愿看着他,眼神既悲伤又难过。
“……没有证据。”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