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予顺着人潮涌到高楼前方不远处,和所有看热闹的人一样抬头观望着,身边的人有的一脸兴奋,有的冷漠嘲讽,甚至有的大声呵斥,让女孩快点跳下,唯一没有的,是担心和阻止。每一个举着手机和相机的人,似乎都暗暗怀揣着一种期待,对悲剧的期待,对死亡的期待。
女孩的眼泪没有片刻停歇,她抽泣着望着人群,相机越是密集,她的泪珠仿佛就流下越多。她的眼神中带着悲悯,带着无法接受的难堪,带着不能承受的痛苦。
她每往前迈出一小步,苏予都能感受到身边激动的喘息声,他们就像要把镜头举到女孩的脸上,从他们不断闪烁的拍照键和跳动的录像红点中看不出任何的善意。
时间拉的愈是长久,苏予就愈加觉得自己寸步难行,她的脑子像粘上了浆糊,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她呆愣在那里,和身边的人群一样,眼神聚焦在那个小小脆弱的身影,但心却不知道飘向何方,迷离而涣散。她没有在思考,甚至有了对什么都无所谓的感觉,她第一次觉得,一个的生命的消逝,也不过如此。
十分钟过去了,二十分钟过去了,女孩依旧沉默地哭着,她想要一跃而下,又仿佛在期待什么,尴尬地与时间僵持着,用每一串泪珠给自己勇气。
到后来,平台下的‘看客’终于开始不耐烦其他,他们渐渐大声用言语攻击,刺激甚至催促女孩跳下,嘲讽的浪潮一阵接着一阵,没有停息。苏予觉得自己也要被这阵浪潮给卷走,漂浮在人海,做一个‘安逸’的乌合之众让自己感觉到前所未有的轻松。
突然,他们开始倒数起来,十九八七,每一个节点都准确地打在女孩的心里,最后一个数字的脱出,她终于像受不了刺激一样捂住耳朵,尖叫出声。
最后的尖叫才是积蓄已久的勇气,给自己一坠而下的勇气。
这声尖叫就像打破所有不知不觉间笼罩住苏予的屏障的利器,她就像一个睡梦中突然苏醒的婴儿,只来得及回应她一句带着颤音的:“等等!”就匆匆冲进了大楼。
女孩在她出声的一瞬间就停了下来,像是等待已久的魂牵梦绕终于得到满足,她安静地退回安全线内,擦干眼泪,在一阵嘘声和吆喝辱骂声中乖巧地坐了下来,无言而带着新一轮的期待等待着苏予。
短短的几分钟,苏予感觉自己的大脑已经很久没有这样飞速运转,她不过才来了一天,就像过了一个世纪,而现在她不仅感到了后怕,还隐约有点明白了新世界有点复杂这句话背后的含义。
这个世界的末世已经到来,也正在不断的发酵,它无声的侵蚀所有普通人,带有强大的腐蚀性,不断冲击着每个人的内心,挑战你最本真的善意。
但还好她的满腔热血,她一股脑的见义勇为救了她,也警醒了她。
楼层不超过四十楼,对一个进化者来说不超过五分钟就能到达,关键时刻甚至电梯还不如爬楼梯来的迅速,等电梯的三分钟她已经能爬到一半还不费什么气力。
走出天台的通道口,看见女孩就那么安静地坐在横栏边,在一片浓郁的乌云下,显得单薄而脆弱。她却觉得有一种从内而外的放松,她们相视一笑,觉得阴天的阴郁在这一霎那被渐渐吹散。
“你已经发现了自己进化了。”苏予用了肯定句,“你知道自己和他们不同。”
女孩点点头,笑着叹了口气,“这时候才发现不同实在是太危险的事了。”
“我是苏予,也是进化者。”在这个世界遇到进化者,绝对是最幸运的事。
“你好,我叫白杞。”她说话轻轻的,动作也温温柔柔,看起来和刚才爆发出尖叫,欲求轻生的女生完全判若两人。
时间渐晚,天空也暗了下来,楼下的人群也逐渐散去,世界恢复了安静和平和的假象,在朦胧而寂寞的夜晚,连星星都不愿意出现,不愿意给予这个世界一点点光亮。两个人都不知道这件事还会有怎样的发酵,只是当下一切都仿佛没有发生过。
苏予和她在天台边席地而坐,只有两个人相处的时候,思维都变得格外的活跃。
“所以你是怎么发现不对劲的?”苏予对她和这个世界都有太多的好奇。
“一开始都是一些小事,只是大家越来越容易生气,也越来越悲观。”想起从前的事,白杞脸上的表情就尤其哀戚。
“一点小矛盾,就容易引起争吵,甚至大打出手。原先大家还会制止、从中调和,这也没什么,都是正常的事。”
“但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大家就开始对这种事视若无睹,即使打的头破血流,也没有什么人出声制止,时间长了,甚至还有怂恿人家做坏事,刺激矛盾的情况发生。”
白杞已经没有在流泪了,可苏予觉得她的眼泪一直没有停过。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就像生活在斗兽场,有人搏斗,就有人呐喊,有人受伤,就有人对此感到兴奋。”
苏予拍拍她的肩膀,这种痛苦,甚至比世界本身的恶化还要令人感到无力和难过。
“大家的想法越来越……”她像是在思考究竟应该用怎样的词来形容,“黑暗吧。”
“他们总是期待坏事的发生,期待别人的不幸,试图用别人的痛苦来增加自己的快乐。”
听到这里,苏予脑海中的设想越来越清晰,“你是说,他们的思想在一天天改变?”
“不止是思想,他们甚至付诸于行动。”白杞站了起来,看着高楼下穿梭的车辆,天空越是黑暗,就显得整个城市的灯光分外诡异。
“犯罪率提升,各种偷盗、袭击、甚至杀人放火屡禁不止,有时候连警察、法官都懒得管理。”她深吸了一口气,才得以继续说下去,“我开始怀疑,他们对明天的期待,只有黑暗的降临。”
苏予顿时陷入沉默之中,如果她猜的没错,这个世界的末日,正是来自这种黑暗的侵蚀。这黑暗潜伏于每一个人的内心,在日复一日的生活中不断翻滚积累,不停地、滚雪球式地扩张,直至最终有一天将整个人都包裹在这样的黑暗中而不自知。
来自未知的黑暗因子只不过就地取材,将人们潜藏的黑暗面放大,滋养负面情绪,诱导丑恶的发生,将一切加倍甚至成倍地加速、促进,爆发也就是短短刹那间。
然而更加不幸的是,这种黑暗面往往具有普遍性,从人类的存在开始,善与恶就相伴相生。即使再善良的人,也会偶尔有负面情绪涌动的时刻,只要有一点点的阴暗面,这样的因子就能成百上千地复制增大,迅速传播。如同瘟疫一般,感染每一个人的内心。
按照这样推测下去,这个世界的变异种,就是潜藏在人群中能传播黑暗因子,将他人内心丑恶化的与其他人无异的普通人形象。
想到这里,她也不禁感到后怕,想起今天一天自己就像被控制一样的负面消极思想,一次次被悄然钝化的内心。面对他人的叱责和嫌恶不断怀疑自己,从这样的怀疑中逐渐失去自我,因为自己害怕再次成为矛盾的焦点而选择沉默,选择附和与屈服,而殊不知这样的沉默则是另一种形势的黑暗的表现。
而黑暗对于一个人内心,对于世界的伤害,往往是不可逆的,每一笔都像刻刀划过纸片,无力还原。即使努力将其驱逐,也会在有一天面对诱惑时,轻易地被勾出,不断滋生,直至超过原本的范畴。
短短的一天时间,就能将她这样经过训练的进化者污染到这样的程度,不可谓不恐怖。也许救了她自己的,除了白杞的呐喊,还有她内心不断挣扎的热情和善意。
“你遇见过其他进化者吗?”进化者也是被入侵的对象,那么这个世界远比她想象的要危险。
“我不知道要怎么确定还有谁是进化者。”白杞摇摇头,也陷入矛盾之中,“原先我以为还保持良知的人,也许是和我一样的人,但后来发现他只是还没来得及被感染罢了。”
“到最后,我发现这世界好像只剩我一个人,你知道吗?”她努力想要告诉苏予自己所有的感受,几度哽咽但仍旧坚持,“我试图去做好事,试图帮助别人,想要制止他们,喊停所有的不对的事。”
“但现在我发现,我改变不了这个世界,这个世界却轻易就能改变一个人。”
苏予只能不断拍着她的肩膀,给予她一点点安慰,从皮肤传送的丝丝温度,转眼就在凉风中消逝,化作寒风料峭。
这样长时间的憋闷与痛苦岂是这样几句话的诉苦就能了结的,苏予明白,她不仅是在告诉她现状,还是在提醒她,小心自己的心。
“我知道,进化者其实是有能力的对吗?”
进化者一般都能感觉到自己能力的产生,苏予对白杞的发现并不意外,她表示认同,作为尊重,也没准备细问。
“我的能力似乎是屏蔽精神控制。”不知道是她对苏予有莫名的信任,还是她觉得这没有什么好隐藏的。
苏予皱了皱眉,没想到自己又要解释一遍这个问题:“白杞,你的能力你一定要尽可能的保密。”
她点到这里,白杞也能大概理解,她笑了笑,接受了苏予的好意。
“真是久违的感觉了。”白杞感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