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山市警察局。
云岫被带进问询室的时候,苏琼已经等候多时,他在椅子上落座,不解地看着苏琼。
苏琼解释说:“赵玉慈的庭审时间就要到了,我来通知你一声。”
云岫的一愣,嘴角的笑容像是在说:鱼儿终于上钩了。
“某些人还真是急不可耐地要上刑场啊。”他说。
苏琼将写着《匪类打击计划》的复印资料放在云岫的面前。
“这是郝大成在王汉莱的住处找到的,让我们很意外。而且,王汉莱今天的表现,根本不像一个操心杂务的管家。”
云岫接过资料看了一眼,随手丢开。
“不用奇怪,那家伙觉得可以脱去伪装了,如今的样子才是他的真面目。不是谨小慎微、从善如流的人,他从始至终是一只豺狼,嚣张、贪得无厌,赵府不是他的家,是他吸血的血管。”
“他到底是什么人?”苏琼探问道,“是你提到的……吸血鬼?”
“是。严格来说,他是整个计划的制定者,他自称赏金猎人,金钱在他们这类人眼中是至高的信仰。”
“计划,为什么会有计划?为了报复吕宫呈?为了那个溺亡案?”苏琼不解。
“是愿望,我们在实现他的愿望,就像吕宫呈当初期望的那样。”
又是愿望。
现在苏琼听到这个词浑身就会发毛,她一直忘不了在红石沙滩遇到的那个高中生。
“可不可以说说你们的计划?”
“为什么不呢?猎物掉进了陷阱,现在是猎人的狂欢时间。”
“我很乐意欣赏喜欢凶兽在牢笼里面挣扎的样子。”苏琼并没有同情某些乱咬人的野蛮人。
“苏顾问辛苦了,这几天忙的休息都顾不上,但是,重案组不是过家家的地方,小孩子学大人的时候,不要连累到大人给自己擦屁股。现在就是该反省的时候。”云岫将之前在厅部会议前吕宫呈对苏琼的挑衅模仿了一遍。
苏琼笑着用当日亲身其境的答复做了回应:“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我相信,明事理的大人不会喜欢去挑衅他眼中的小孩子们。”
“其实他吕宫呈正是这样的大人,一个不顾自己的权威,羞耻到要去威胁孩子的人。”
“我已经洗好耳朵。”苏琼说。
“计划的起点是在医院的抢救室外,我接到赵玉铭的电话,他说自己在红石沙滩,博焱的朋友们被带去来历不明的船上,生死不明。”
***
五年前,9月13日晚,19:41。
急救室外,结束和赵玉铭的通话,云岫连忙拿起手机报警。
“云先生你举报的信息我司已经获悉,请在接下来的时间保持通话顺畅,不要独自靠近海边,我司会尽快派人过去救援。”
宗月岛报警中心的警员放下耳麦,急忙向上级报告:“老大,这已经是第三个报案人了,三个报警电话,红石沙滩再不派人过去的话……”
“还用你说,你老大会不知道有多严重?红石沙滩那个鬼地方!没办法了,我亲自给吕林队长打电话。”
“喂,吕队长,我是报警中心的李明哲啊。对的,是我,广场斗殴事件处理结束了没有,我这边要扛不住了。红石沙滩有四个小孩落水,再不派人……啊,啊,还在处理,出现伤亡,昌化老总也受伤了……吕队长,你那边要尽快解决,人命关天啊。”
开车赶到红石沙滩,云岫只看到博焱一个人坐在海滩上,没找到赵玉铭。
“博焱,玉铭叔叔呢,他先到这里,人在哪里?”
“叔叔……跳到海里面了。”博焱六神无主的说。
一个人没有任何保护措施的情况下跳海,这里可是红石沙滩啊,没见过如此莽撞的人。
“博焱,你的伙伴们,他们是什么时候落水的?”云岫担心地问道。
“太阳刚落下去……”博焱战战兢兢地说。
太阳落山,也就是傍晚六点半到七点,距离现在过去一个钟头,已经过了最佳的救援时间。
“不是告诉过你,遇到危险,马上给我打电话吗?”云岫责怪的语气重了一些。
“打不通……”
云岫想起自己手机上好几通陌生的未接来电,心中懊悔,今天发生了太多的事情,自己也忙得晕头转向。
“警察叔叔为什么不来呢?警察叔叔说,他会叫其他叔叔一起救李渔哥他们,博焱等了好久,可是他们还是没有来。完蛋了,博焱做了错事,是我带着李渔哥他们来海边,杨爷爷知道了会生气,博焱就要无家可归了!”
“不会的,杨院长不会的,这不是博焱的错。”
“赵叔叔说,警察叔叔不会来的,是真的吗?为什么啊?”
在博焱灰暗的眼神中那点顽强不熄的期盼之光让云岫不忍将残酷的事实告诉他。
“李渔……小伙伴们都会没事的,相信我!”云岫安慰他。
说话的时候,一个人影从海水中冲了出来,海水从他的身体上滑落,他趟着水艰难地走向海边,怀中还抱着什么。
云岫脸色一变,跑进海水中将他怀里的孩子接了过来。
“只找到他。”赵玉铭的嘴唇发白,他两只手杵着膝盖站在海水中喘粗气。
“李渔!李渔!醒醒,醒醒!”
云岫将李渔放在沙滩上,已经感觉不到胸膛中的心跳。没有时间想象眼前的生命已经干涸,云岫不想放弃,至少要尝试一下,他一遍遍地做胸外按压和人工呼吸。
“李渔,你是渔夫的儿子啊,怎么会被海水淹死呢,臭小子,你一定要挺住,叔叔一定会救你!
心中已经绝望,云岫是一名医生,比普通人接触更多的死亡,这并不代表他愿意接受生命在自己眼前逝去。云岫已经满头大汗,他脱下外套,狠狠地甩在沙地上。
他知道,李渔已经走了。
他才十岁,在海水中失去呼吸,泡的苍白的脸上却遗留着幸福的微笑,当中带着些讨好的意味,像一只离家出走的幼兽,绝望的时候发现家长就在前面,欣喜又彷徨。
博焱靠近过来,他看着李渔一动不动的身体,渐渐地,他终究要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
“对不起。”博焱蹒跚着跪倒在李渔的身边。“……对不起……李渔哥你好好的睡一觉,不会有人打扰你的,睡醒了,不要不理博焱好不好?”
云岫别过头去,凉透的胸腔中有什么要爆炸了似的。
云岫再次拨通报警电话,大声地咆哮:“为什么?你们为什么还没有出现!是害怕红石沙滩吗?是怕自己丢掉性命吗?你们是最不应该害怕的人啊。我们已经找到一个溺亡的孩子,你们不是在浪费时间,是浪费生命!”
对方沉默了一会,略显沉重的声音出现在话筒中:“我是报警中心负责人李明哲,对于我们的失职我感到非常抱歉。”
“李警官,现在我不需要道歉,我们需要能下水救人的力量!”
“对不起云先生,岛上所有警员、消防队员、城市管理队,他们全部投入正梁街动荡中,那里伤亡很重,希望你能体谅我们的难处,只要能抽出人,我们会第一时间赶过去……”
云岫挂断电话,注意到博焱不知何时已经站在李渔的身边,他愣愣地盯着小伙伴苍白的脸,双目没有一丝神采。
在沙滩上休息了片刻的赵玉铭准备从地上爬起来,被云岫蛮横地压了回去。
“赵玉铭,你会没命的!”
“你不会游泳。”赵玉铭陈述着事实。
云岫发现,老实人一旦讽刺起人,是如此的让人刻骨铭心。
“还要,阻止我吗?”
赵玉铭裂开嘴,笑得很难看。
云岫没有理由拦他,他只能作为一名旁观者,看着眼前的男人冲入黑沉的海水中。
云岫开始在手机上寻找可以求助的团体,微博,聊天群,知名论坛,人们看到他的信息,首先的反应却是责难监护人的失职,为什么不第一时间报警,云岫一眼扫过,却没有功夫答复他们。
蜂拥而至的评论中,有岛上的居民表示会来帮忙,但看到事发地点是红石沙滩,立马被淹没在网络的浪潮中。
侦探米:红石沙滩淹死的人都够拍2000集的柯南了,你们还敢去?
抗鼎的霸王:壮士走好!明年的今天,坟前的草一定格外的鲜红。
666的9:有那么可怕吗?不过是一块沙地,说的跟鬼见愁一样。
你不知道的subr /erman:据说,赛亚人和大魔王决战红石沙滩,赛亚人爆发最强的查克拉力量才和大魔王同归于尽,拯救了全宇宙。
炫酷小学生:鄙视楼上中二。
我是大导演V:红石沙滩是死神来了剧组的外景,穿着戏服死的,玩着玩着落水死的,殉情死的,死法花样百出,总有一款适合你。没骗你们,我就是本地人。
在无数的评论之中,依然有几个人表示会马上赶过去,这让云岫欣喜若狂,天底下终归是有好人存在。
丰亮:工作室租的快艇终于派上用场了,fighting!
精英范:红石沙滩已经被政府列入事故多发地,把孩子留在那里,心得有多大。这就过去,希望还来得及。
命题王子:我一定是最先到的,你们不要跟我抢【瞪眼】。
***
问讯室中,云岫笃定地说:“这个世界有英雄式的人物存在,生活中他们跟普通人没有区别,一旦别人需要他的时候,他可以无所畏惧。只是,我们身边更多的人,他们大都只会在危难时遵循自己的利益。”
“那时候我很绝望,心存侥幸,却不想,现实便是现实,我等来的第一个救援是名叫徐阳的实习记者,他拿着录音器问我,为什么晚上会出现在海滩,四个孩童的落水是否是单纯的意外,我为什么不阻止他们靠近海边。”
听完整个经过,苏琼感觉自己的心情都变得阴暗了,她说:“不是还有快艇吗,总归有帮助的吧。”
“是啊,那个驾着快艇的工作室来了一大帮人,他们把快艇停在海水里面,打上补光灯,以海滩做为背景,他们把孩子们的遭遇当做了一个大新闻。”
“你的意思是,冒险赶来的人全是记者。”
“不,不全是,当中有一个潜水爱好者,他带了潜水衣和氧气筒,是唯一可以帮上忙的人,却被那个叫徐阳的实习记者缠住,让他用摄像机录一段视频。”
“这人真是该打!”
“所以,我把那个兔崽子吃饭的家伙砸烂了。”
“该砸!然后呢,警察来了吗?”
“案发两个钟头后,他们姗姗来迟,由吕林队长亲自带队,吕宫呈作为助手。”
“这件事,警察有推卸不了的责任,他们迟到的过分。”
“并不是所有人都有承认错误的勇气。孩子们的遗体被陆续打捞上来,博焱陷入绝望,他问吕宫呈,警察叔叔为什么现在才来?”
——不懂事的小孩,为什么这么晚还跑到沙滩上来,这里很危险,警方已经多次公告。这种情况下出了事还要责备警察吗?牵连别人之前,先反省自己。本人是在沙滩附近巡逻过,但没有收到过任何的求助,今天晚上正梁街动荡不安,我急急忙忙赶过去,刚处理完那边就火速赶到沙滩,为了贪玩而导致的意外,请原谅——人民警察不是机器人,和大家一样,我们是人,拥有情感的人类,我们会和穷凶极恶的歹徒搏斗。但是,我们也渴望有自己的生活,渴望宁静,渴望亲情。
“吕宫呈这番话,我和赵玉铭都听到了,冠冕堂皇,动人肺腑,记者们把它放在热点头条,他吕宫呈顺理成章地站在道义的神台上。既然如此,无论如何,我们都要实现他的愿望。他渴望有自己的生活,他渴望宁静,渴望亲情,我们都成全他。不是吗?庄严的警服不适合他。”
云岫注视着仅剩两页的计划书,问苏琼:“开庭是几点钟?”
“今天下午两点整。”
“这么说,时间要到了。”云岫看向墙上的钟。
苏琼明白他的意思,默默点头。她靠向椅背,给赖白打去电话,告诉他可以开始了。
秒针一步一步向预定的刻度走去,问询室中没有人说话。
当时间最终定格在两点钟的时刻。
云岫瘫倒在椅子中:“整整五年,如此荒诞不经的戏码,是该谢幕的时候了。”
苏琼的脑海中,美妙的钟声再次如期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