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不要下车
轨道摩擦的轰鸣震耳欲聋,但又如同白噪音背景。让人昏昏欲睡。
【不要下车!】
一个低沉的男子声线,就像谁是贴着斯伶的脸在说话。这句话没头没尾的,在空旷的车厢里显得格外清晰突兀。
“啥?”斯伶一个激灵,脑袋往后一仰,重重的磕在地铁座椅的靠背上。发出“当”的一声。
她故作镇定的推了推眼镜,抬头撇了一眼车厢。
地铁隧道里的广告牌坏了一大片,磕磕巴巴的跳动着几个无意义的大字,车厢里也跟着昏暗下来。
对面的窗户上映出两个年轻女孩。正是斯伶和同学乔丽丽。
斯伶相貌姣好,在陌生人眼中是南大的高冷美女,可稍微亲近些,便只觉得她是个孤僻又恐怖的存在。此刻倒影中的她显得不修边幅。素面朝天,黑框眼镜松松垮垮的挂在鼻尖。微卷的长发还蓬起来一小片,看上去稚气未脱,一副睡懵了的样子。
身旁的短发姑娘低着头,看不出神情,只有不断变换的手机光映在脸颊。
除了她们俩,车厢里还坐着两位乘客。准确的说,其中一位是躺着。那人身上盖了一件脏兮兮的明黄色袍子。脸上扣了一顶安全帽。露在外面的皮肤黝黑,不知道是流浪汉还是工地工人。
另一位大娘也正斜靠在栏杆上,专注地摘着一把芹菜,脚边的红色推车里还斜愣愣的支出两片葱叶子。
根本没人看过来,更没人说话。充满着生活气息的细节,似乎在嘲笑斯伶草木皆兵。
是噩梦吗?斯伶再次把身子靠在栏杆上,神经却没有跟着放松下来,竖起两只耳朵,不放过周围一切异响。
然而除了列车的轰鸣声,她什么也没有听到。甚至乔丽丽的手机都没有发出一点儿声响。
“下一站大岭,请到站的乘客做好准备……”播报员的声音适时响起。
就像是突然重演了记忆中某个片段,熟悉,又令人不安。
“你怎么睡得着?下午那味——哎,我觉得我是真的不适合干法医。”乔丽丽把斯伶的书包嫌弃的往它主人的方向推了推,尽管这一排座位上就她们两个人,但是她想起下午那具尸体的惨状就忍不住恶心,就不能把那白大褂扔了再买吗?她刚想吐槽,又看了看身旁的斯伶,带着些许忌惮,尴尬的笑了笑,默默把屁股挪的更远了一些。
斯伶完全没和乔丽丽在一个频道,她把书包扔到脚下,“不要下车……”她重复了一遍这句奇奇怪怪的话。心底不安的种子似乎就要破土而出,习惯性的揉了揉手腕上一圈红色的胎记。它最近疼的有些频繁。
不过从她一个医学生的角度来看,它也许从来就没疼过,因为这种痛感并非来自手腕处的胎记,而是源自自己的意象,也就是所谓的神经性疼痛。
“滴——”
“车门关闭,请注意安全。”车门上的绿灯闪烁,她要在下一站裕华园下车。
等等。
大岭站什么时候过去了三站。
“乔——”斯伶刚想问乔丽丽,却发现身边坐着的是一位陌生男子。就像是谁突然将自己的记忆减掉了一段,她从头发丝到脚趾都瞬间进入了警戒状态,随时准备着起身奔逃。但地铁没到站,她又能跑到哪儿去?
男子留着中长发,头上像是打了一斤发蜡,每一根发丝都服帖的背在脑袋上。设计感十足的外套,高饱和度的配色,材料看起来又闪又硬,上面还印着巨大的品牌logo,活脱脱像是价签后面的零。
从头到脚都散发着“贵”气。斯伶感觉他下一秒就要拿出张红色的名片,开始同样花哨的自我介绍。指尖甚至残留着磨砂卡片的质感……
又是那种熟悉的,似曾相识的感觉。一闪而过,只留下更多不安。
“你朋友刚刚下车了。”
似乎某只怪兽就在角落静静蛰伏,等待着斯伶的崩溃。
短暂性失忆,是创伤后遗症的表现之一。
这两年手腕处的精神疼痛不仅没有逐渐好转,反而更加频繁且剧烈,就像是倒序发生的创伤后遗症。
可是什么样的创伤后遗症能是倒着发生的?又或许这是老朋友们搞出来的新把戏,还是……
此刻斯伶不确定出问题的是这节车厢,还是自己的精神状态。她的人生已然是一地鸡毛,尖叫哭泣等等小女孩儿的情绪早就一去不返了。熟练地摆出一副了然的神情,把手从胎记处移开,揉了揉脸,笑着回应男子的好意:“哦,是啊,都快十一点了,我都睡懵了。”
车厢里的光线随着坏掉的广告牌忽明忽暗。带着红色手推车的大娘也不见了,地上干干净净,一片菜叶都没有落下。躺在座椅上的人一动不动,甚至没有一丝鼾声。
斯伶拿出手机,想和乔丽丽确认一下。对方的短信却先一步发过来。
就像是试图在安抚住斯伶的情绪,【我看那小子不像什么好人,看着就是情场高手。八成是看上你年轻貌美。厚着脸皮来搭讪我们南大校花,不过他身上那件Gucci好像是真的。加油哦,姐妹!】
斯伶手中黑色的老式手机,按键标识已经模糊不清。
——太违和了。短信上的语气似曾相识,但绝对不会是乔丽丽和自己说出的话。她们对自己从来都是敬而远之。
站牌绿色的指示灯机械的重复闪烁。看起来就像是卖力的表现着自己的高科技品质。
空调吹的人直打哆嗦,车厢有节奏的重复着咣啷啷的噪音,似乎还夹杂了谁的脚步声。车厢里处处都透着诡异,让人毛骨悚然。
这一站,似乎有点过于长了。
“那个,我有句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油头青年再次试图与斯伶攀谈。
“那还是不要讲了。我到站了。”斯伶默默起身,抬头盯着车门上方的绿灯。满脑子都是快逃。
油头青年愣了一下,掩盖不住脸上的不可置信。随即又自顾自地继续说道:“哎!救不了,救不了啊,某人今日必有血光之灾——”
这话斯伶已经听到耳朵起茧子了,不论真假,算命先生总是偏爱印堂发黑这种开场白。刚想走开,便被另一个声音吸引了注意力。
“印堂发黑?那你看看我今日有血光之灾吗?你把我支开就是为了撩妹?前面五节车厢空空荡荡,没有丝毫异常。周显安,我看你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不如我用你刚送的破iPhone再帮你合个影,发给周叔看一看?”
说话的是一位高个子女生。烟熏妆,高马尾,一身黑色工装,腰间还别着一柄木剑,对着斯伶和周显安咔嚓一声按下了快门。
“我不认识她,也不认识你。更不想认识你。”周显安语气冷冰冰的。
“不不不,我们的确不认识。你真的误会了。”
被突然卷入一对小情侣的争吵,就像是突然空降到了一场大型舞台剧现场,恨不得马上捂着脸跑下去才好。
“滴——”
“裕华园站到了,请各位乘客抓紧时间下车……”
站台大厅的光从玻璃门窗透进来,驱散了车厢里的昏暗。站警缓缓向着列车车头的房向踱步,恰好留给斯伶一个背影。保洁阿姨坐在长凳上,等待末班地铁离开,再做最后的清扫。
与车厢内的气氛截然相反,站台灯火通明,就像是无声的欢迎。催促着斯伶尽快逃离这两诡异的车厢。
“呲——”随着液压机的声音结束,车门完全打开。斯伶与上车的青年擦肩而过。同时那句“不要下车”再一次鬼使神差的钻回她的脑子。
瞎想什么呢!斯伶自嘲着摇了摇头,快步下车。
稍一分神,不小心绊到保洁阿姨的水桶,“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没关系。”
……
“滴——滴——滴——”车门关闭的警告声回荡在站台大厅。
斯伶头也不回的,三步并作两步逃回地铁上。
隔着玻璃门望过去,保洁阿姨头也没抬一下,仿佛斯伶只是不小心下错站的莽撞姑娘。
她脚边满满一桶水,不仅一滴都没有撒,甚至连波纹都未起一分。静静的反射出一张没有五官的脸。
随着列车缓缓开动驶出站台,逐渐与站警擦肩而过。
斯伶再次吓出一身冷汗。
那位站警,两边,都是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