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二十。年关将至。人们都已经在忙忙碌碌的准备年货。那时候,什么东西都没有卖现成的,都得买回材料自己做。从阴历十月开始,一直到腊月,各行各业的买卖就都进入了一年中最旺的季节,俗称为“冬三月”。卖针线布料的最早开始忙活,一进十月,持家有方的主妇们就开始逐步买回布料给一家大小做过年穿的新衣服新鞋袜。义王的祥福庄是朝歌最大的布料店,也是这全朝歌唯一的一家杂货铺,里面大到各种布料,绣品,小到各式花样子,顶针儿。——凡是跟针线有关的东西,这里都有。花样繁多,品种齐全,能满足主妇们的所有需求。因此一到冬三个月,铺子里里从早到晚忙得不可开交。皇子平日里是不到这里来的。义王的铺子涉及到各行各业,但都有专人打理。应皇子便是帮忙也只是查阅一下账目,或者外出收账,做一些大面上的事情。那时候,从商还是一件很低品的事情,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商’虽是在上九流,但却是在最末一位:帝王,圣贤,隐士,童仙,文人,武士,农,工,商。商人的地位比工人农民还要低。因此,义王从不让皇子参与具体铺子里的事务,觉得有失皇子的身份。可今年各铺子里的生意都是出奇的好。铺子里都人手短缺,忙不过来,以至于频频出现货物短缺的现象,这一方面是生意好,卖断货。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人手不足照看不过来,免不了有人顺手牵羊。义王最痛恨被人暗中捣鬼。以此,不但自己亲自上阵,连府里的管家二管家,还有别府的管家长安,都被抽调到了铺子上,负责盯着货物。这种情况下,皇子自是不能置之事外,便也带着麻花兄弟和撒子到铺子里帮忙。可就在十一月二十这天一早,圣上却真的传谕下来,让应皇子即刻前往刑部,和二皇子应珏一起协同刑部侍郎马如琝审理陈刘氏之案。
义王虽然习惯于忙碌,可近几日事情实在繁杂,也不禁有些焦头烂额的。此时闻听此事,眉头上的皱纹皱的更深了。也容不得多想,只让皇子赶紧先去往刑部报到。
依照义王的推断,应皇子此去也不是全无胜算。因为他觉得二皇子一向张扬,连代表圣上去探望应皇妃这么一件小小事情,都要大肆宣扬一番。此一回更是奉了圣命前往刑部审案,二皇子岂会放过这个大出风头的机会。再加上他一心想置高德于死地,自然是独断专行,不想让人从旁阻拦。应皇子便是去了,只怕也是个陪客,没有他说话的份。只要他凡事都以二皇子之马首是瞻,到时候,不管陈刘氏的案子判决如何,就都跟他没有关系。可他万万没想到,二皇子只是在二十当日去刑部应了个卯,第二天,应皇子在刑部等了半天,才见一个宫人冻得清鼻流涕的跑来,和马如琝说,二皇子夜里突然出疹子发起烧来,见不得风。近几日怕是不能出门了。只是不放心案子,特意让他来嘱咐,说一定要按照圣上的意思,秉公处理,严正法纪。这一来,义王也作难了。可没等他想好对策,朝中又纷纷传言,说圣上之所以让应皇子和二皇子一同审案,是想从两人之中考察选出太子的继任人选。这对应皇子来说,无异是雪上加霜。
圣上这是铁了心的想让二皇子与应皇子为敌啊!义王这才觉得事态严重。
却说应皇子谨遵圣谕,第二日仍是早早前来刑部,在签押房等着二皇子一同进去。谁料等了半日也不见二皇子人影。签押房虽然背阴,但炉子烧得通红,屋里热烘烘的。只是没有一个人。只在应皇子刚来的时候,一个小吏进来奉上茶水。应皇子把一壶茶快要喝完了,还不见二皇子来,便决定先去见马如琝。
也没用人通传,径直来到马如琝的房间。
马如琝在这刑部虽然只是个右侍郎,也就相当于现在公安部的副部长,是个副职。可却是这刑部实际上的一把手。刑部尚书方文则年老体衰,早已不问公事,只是仍在刑部挂职而已。左侍郎李靖则是为人阴损不得人心。因此,这刑部实际上是马如琝一个人说了算。
应皇子还未走到马如琝的房间,远远的就听见一阵喧哗笑闹。走近才发现,怪不得外面签押房没有一个人,原来人都在这里呢。他看不见马如琝,只看见一群人的背影,围成个半圈。他进去以后,人群散开,才看见被半包围围在中心的马如琝。马如琝是坐着的,一边看着手里的卷宗,一边跟下属们说笑。看见应皇子,明显愣了一愣,显然是没想到皇子还会来。一会儿才收拾好表情,起身笑道:“皇子几时来的,怎地竟没人前来通传?”说罢,又皱起眉头,用厌弃的眼神瞪了一眼身边的下属们,“一个个围着我做什么?等着吃奶吗?也不留个人在外面候着,竟让皇子自己进来!”
众下属轰然爆笑。马如琝骂得更凶了:“笑你奶奶的腿儿!还不给老子滚!赶紧回去做事!”
人都说官匪一家。应皇子今日才算领教了。马如琝名字叫的文绉绉的,人长得却非常霸气,一张黑脸胡子拉渣的,一副不耐烦的样子,好像随时就要张口骂人。可下属们却好像很吃他这一套,这时才懒懒散散的走了。
马如琝这才起身离座,跟应皇子出来坐在外面椅子上。开门见山的说道:“二皇子一早派人过来说出疹子发烧,怕是这几日都不能来了。下官还以为皇子也……”马如琝笑笑,这才又道,“既是皇子来了,不知咱们该从何着手审理此案?还是下官先带着皇子去见见一干人犯?”
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是表示亲近还是为叫着顺口。几乎所有人称呼应皇子时都直接叫做皇子。这听起起来好像没什么区别,可细一琢磨,里面的学问大着呢。这直接叫皇子,没有区分,是表示只此一家别无分店的意思。就好像兄弟,只叫哥,而不是大哥二哥三哥,就说明你只有这一个哥哥。皇子现在草木皆兵,觉得这样称呼实在不妥,一时又不知该如何纠正。想起义王所说凡事以二皇子马首是瞻,便道:“应祯对于审案之事,全无一点经验。本想跟着二皇兄好好学习一番。既是二皇兄身体有恙,那就一切听从马大人安排。”
“……唉!”马如琝很为难的叹了一口气,“下官如今也实属为难哪。那高太师膝下只有这一子,现下正在朝中上下四处拉拢,托人为其子说项。而那清水县的县丞吴明瑜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再加上其恩师宋祖望一向跟高太师不合,如此一来,是誓要把那高德严惩不贷的。俩下里都在使劲,下官如今不敢在签押房待着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
应皇子点头。谁找关系,最后也得找到马如琝这里来。
“可应祯听说,那高德并没有参与杀人啊?”应皇子道,“依法不该处死。如此一来,只需秉公直断即可,无论是高太师还是吴县丞应该都不会有异议。”
“哪里会如此简单。”马如琝苦笑道,“此事现下已然发展成了党争,两派之间争锋相对,且各执一词。依下官看,是断不会有和局的可能。退一步说,便是下官愿意从中说合,只怕最后也会是两头不落好啊。”
应皇子不语了。他在想这两派之中有没有皇子党参与呢?太子病重现在已是朝野尽知的事实,且三皇子四皇子俱已成年。身为皇子,好像争夺储位是必然的使命。不管你本身是否有意愿,都会被身后的力量推着往前走。二皇子现在风头最劲,理所当然会被别的皇子党作为对手。他若是主杀,那别的皇子党自然就是主保。这一件陈刘氏之案,其实就是各皇子党在为夺嫡之争小试身手。若非如此,就凭一个高太师和一个小小的县丞,哪里能搞得出这样大的动静。
见皇子半响不语,马如琝说道:“皇子既是奉了圣命而来,必定是有圣谕的,你我只需谨遵圣谕执行即可。皇子也不必过多忧虑。”
圣上的十二字方针应皇子是谨记在心的,说起来也是一字不差:秉公处理,严正法纪。顺乎民情,遵循国法。马如琝听了只在心里苦笑。他倒是没想到此番党争会牵涉到各皇子党,就这也觉得够他受的。还以为有两位皇子坐镇,自己可以轻松一些。谁料二皇子这个滑头只来了露了一面,就借病开溜了。把这个烫手的山芋丢给了他跟应皇子。应皇子看着倒是实诚,可在他这个官场打滚多年的老油条眼里,有些太过稚嫩了。显然不能指望于他。马如琝虽说是官场老油条,但人还算正直,看皇子谦恭有礼,也不忍心跟他玩一些官场伎俩,完全甩锅给他。因此只能是使出缓兵之计,每日里领着皇子先熟悉案情,顺带着参观刑部。
是日夜里,应皇子还是照例去了义王府,向义王汇报这一日来的所言所行,所见所闻。大概是事态紧急,义王终于不再说那些不着边际的空话,而是直接说事。
“马如琝此人……空空空空……”义王看起来脸色很差,一张口说话就会猛咳一阵。应皇子担心的看着义王,可义王只是专注于自己要说的话,待咳嗽稍停,便又说道,“马如琝此人还是比较可信的。因他无党无派,是以不会偏向哪一方。最重要的是不会受二皇子摆布。可这也正是难题所在,……空空……,如此一来,这高德的生死存留,最终还是会要你来作出决定。不过,你也不必过于担心。每日只需按时去往刑部,事事都依从马如琝的意思。不日我自有安排。”
“义王可是哪里不舒服?有没有叫铺子里的大夫过来瞧瞧?”应皇子担心的却是这个。在他的印象里,义王就是封建礼法的活教材。讲究坐如钟站如松,目不斜视,面无表情。坐着的时候都是两腿张开,两手放置于膝上。身子不动不摇,稳如泰山。可今天他却从中看出了虚弱,像是个空架子,有点外强中干。黑沉的脸上也透出灰败的气色。
义王只是略一摆手,表示自己没事。见皇子还要说话,便打断他道:“回去吧。记这,遇事切不可逞强,要多听少说,不可授人以柄。还有,这些日子不必再过来了,凡事自己小心。”
“义父也要保重身体。不可过于操劳。”应皇子只得说道。
应皇子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他对义王的感情。畏惧?忌惮?怨恨?好像都有。从小到大积累在心里的那些负面的记忆实在是太多太多了。可今天看着义王那虚弱的样子,他竟然有些担心起来。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是妇人之仁还是一时的恻隐之心,他也从未想过强大如义王也会有衰老虚弱的一天。
“皇子慢走。”徐福送出皇子躬身说道。
“嗯……”应皇子略作思忖,还是说道,“义父瞧着气色不大好,我明日一早会让铺子里的大夫过来给瞧瞧。到时候劳烦徐管家接引。”
“哦,这可是义王的意思?”徐福窥着应皇子的脸色问道。
应皇子停住脚,回头看着徐福,过了一会儿才摇摇头。
“那,皇子可请示过义王?”徐福又道。
应皇子突然觉得好没意思。便说道:“是我考虑不周。看着义父脸色不佳,便想着找个大夫前来瞧瞧。若是徐管家觉得不妥,那就不让大夫来吧。”
“皇子一番美意,小的怎敢阻拦。只是,……未经义王允许,小的也不敢擅自做主啊。要不,皇子稍等,容小人回去禀告义王?”徐福道。
“不必了。若是义父不许,你明日便只管叫大夫回去即可。”皇子说罢,直接出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