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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宛平之案 爱吃臭豆腐的树懒 3610 2024-07-10 13:22

  荆振永从宫中走出,时辰不早,刚好酉时。

  暮色苍茫,天边一轮金勾不堪重负,沉落西边。

  他举棋不定般盯着那斜阳出了好一会儿神,眼见入夜,才下定决心。

  荆振永从袖子中掏出一方雪白的绢帕,胡乱擦拭了一下自己额角的细汗,随即一撩官袍,吩咐车夫赶往暗柳胡同。

  不到半个时辰,马车停在暗柳胡同深处的一座宅子前。

  房内早已有人得了消息,荆振永刚一下马车,大门便“吱呀”一声,缓缓打开。

  荆振永听到这动静,来时的急切被浇熄了大半,没由来生出几分怵惕,定了神,看向黑洞洞的门口,直觉眼前,这宅子似一头阴森森的野兽,正张开血盆大口,将其吞吃入腹。

  他心底的那份恐惧继续发酵,便有个长眉细目的青年男子从门内走出,这人二十出头,身着一身锦衣卫飞鱼服,看见荆振永,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笑容。

  他立在台阶上,居高临下道:“荆大人,总算来了。”

  荆振永一凛,收了脸上害怕之色,对青年人一拱手,谄媚道:“下官来迟了,还望宋大人莫要见怪。”

  说完,几步上了台阶,跟在那人身后,朝着府内走去。

  这座宅子外头虽不起眼,里头却是十足十的金堆玉砌。

  不必说脚下汉白玉砖铺就的甬道,院子内千金难求的奇珍异卉,就连关鹦鹉的笼子,都是从别国进贡的玳瑁所制。

  放眼整个京城,这般稀奇难得的鸟笼也是难得一见,听说这是今年上元节皇上特地赏给宋公公的。

  他暗自叹息,如此圣恩,乃是宋轩一人耳。

  年轻人先他一步进了正房,荆振永未得传唤不得擅入,垂首并息守在廊下。

  半昏半暗间,忽然传来一声呵斥,“狗东西。”

  这声音粗嘎低哑,近在耳边,说不出的诡异。

  荆振永本就觉得这宅子压抑气闷,真不自在,骤然听到这等怪声,更是吓了一跳。

  仓皇抬头,才意识到原来是鸟笼里的鹦鹉在出言不逊。

  若是平常,背着畜牲骂上一两句,根本不值得一哂,但这几日心境不同往日,这句“狗东西”彻底将他原有的羞耻心勾了起来,如同被人当面扇了一耳。

  退役之上添了一分破釜沉舟的意气,竟破天荒萌生出退意。

  “荆大人,请进吧。”

  先前的年轻人从屋内走出,喊了一声,见荆振永脸色灰白,对他的话充耳不闻,脸色微微一沉,扬言道:“荆大人?”

  荆振永被这一句带着警告意味的唤声喝住,背上汗毛立起,如梦初醒,脑中刚冒出的念头烟消云散,对着那人挤出僵硬笑容,便抬步进了正房。

  年轻人眼睛里闪过一丝鄙夷之色,立在门旁,看着荆振永小心翼翼从身旁走过,这才放下帘子,跟在他后面入内。

  屋内守坐着一位面白无须的中年男子,长相阴柔,但身姿挺拔,不是宦官,却有几分武将之影。

  他身旁的婢女手中的琉璃灯翻开一本薄薄的书册,抬眼见二人进来,放下书册,和颜悦色道:“来了。”

  每次见到这位权势熏天的司礼监掌印大太监,荆振永心中都未免生出怪异之感。

  不知此人究竟习过什么秘术,已是半过百的人,看着却直如三十许人。

  这一年来,他暗中没少跟宋轩来往,对方脾性多少有些了解,深知他此时眸中带笑,但忍性却着实有限,不敢拖延。

  荆振永上前几步,将该交代的一一交代清楚,“都察院这边已经做好部署,只等明日上朝,下官便会率众人折弹劾高凯父子。”

  “嗯。”宋轩满意的眯了眯眼,徐徐接口道,“荆大人是高凯的得意门生,有你亲自带头弹劾高凯,效果自非旁人可比。”

  他说完一笑,眉舒目展,像是徘徊在心头多年夙愿终于得偿,说不尽的畅快。

  荆振永却嘴中发苦,不知是什么滋味。

  一旁的梁锡平看着身旁的荆振永这副瞻前顾后的模样,不以为意。

  心中暗嗤:坑害恩师、背信弃义、落井下石,林林总总,荆振永全部做到,如今这不忍姿态究竟是给谁看的?

  要不是他倒戈,难道他的表哥能和高凯父子坐实罪名吗?

  如今廖鹏杰在自己的表哥暗中协助下问鼎首辅,高凯锒铛入狱,就连高凯的长子也被连夜押回京受审。

  短短几个月,高家便从云端打到人间,再无还手之力。

  他冷笑,高凯仗着先帝宠信,眼高于顶,孤傲狷介,处处针对自己的表哥。

  自己的表哥也已经认为他是眼中钉,肉中刺。

  如今才落得一个家破人亡的下场,实属咎由自取。

  不过——

  他眼前掠过一张粉雕玉琢的脸庞,不知道高凯那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得知自家一夜覆巢,心中会作何感想。

  一想到这儿,廖鹏杰便心痒难割。

  第一次见到此女是两年前,那时候新君尚未即位,自己的表哥也不过是东宫一位掌事太监。

  他来京城投奔叔父,在表哥的打点下,这才进了锦衣卫,因无武举功名在身,不得不从最底层的小旗干起。

  而高家作为先帝的宠臣,正是鲜花折锦之时。

  不久之后章太傅的生辰日,朝中百官赴宴,连太子都亲自登门为自己的恩师祝寿,表哥有心提携侄儿,暗中稍作安排,携他一同前往。

  就是在那次筵席上,他见到了那位高家小姐。

  她谈笑风生,聪明外露,如皓夜空中的一轮明月,在一众贵女中,最瞩目的一位。

  此后,他经常在表哥面前打听她的一切。

  听完她的经历,他失望到齿酸,明知自己与高小姐是云泥之别,可这等难得一见的美人,本就非他所能觊幸,虽不甘心,却也不得不暂且按下念想。

  不料时移势易,短短两年,太子继位,表哥步步为营,成为权倾朝野的司礼监掌印大太监。

  而高凯此人人傲慢,不为新君所喜,渐渐失势。

  更让他快意的是,一月前,那位跟高小姐订亲的公子在酒后失德,玷污了家中一位远房表妹的清白,此事不知被谁传扬出去,闹得沸沸扬扬。

  说起来,这等风流韵事于男子而言实为寻常,无伤大雅。

  可谁知高凯得知此事,勃然大怒。

  因他时任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奉命巡抚姑苏,身虽不能至,竟连夜去信京城,斥责那位公子品行有瑕,不堪为良配。

  原来高凯疼爱女儿,择婿为谨,曾得过张大学士替儿子许下的一句承诺——举案齐眉,五年内若无所出,方可纳妾。

  但眼下尚未过门,那位公子已然背诺,高凯如何不怒。

  高凯一个文官,以善辩闻名,张大学士在高凯信中所言逼问得下不来台,索性趁势回了一封信,提出两家解亲。

  高凯明知张家人于这等关头闹出此事,定怀别样心肠。

  在齿冷之下,依然义无反顾与张家解了婚约,自此两家关系堕入冰点。

  如今高家倒台,这位小姐便失了张家这步退路,除了被罚没教坊司,便再无他法。

  眼下他已然升了锦衣卫同知,表哥又正炙手可热,若要娶妻,高小姐这样的戴罪之身,自然已不是良配。

  倘若当作一件玩意似的赎回家,收归己用,倒也未尝不可。

  最让人畅快的是,此次皇上点了他前往姑苏罚高家家产,押解高家女眷进京。

  一路行来,不知可以获得多少便宜。

  廖鹏杰想着想着,胸膛涌出一股隐秘的快感,跃跃欲试,险些坐不住。

  荆振永而身为高凯的门生,以前时常在傅家走动,自己的妻子也曾跟高家后宅有来有往,对高家之事知之甚详。

  知道廖鹏杰不可敷衍,只能硬着头皮将自己所知道的一一道明。

  廖鹏杰见表哥饶有兴味的模样,不由暗吃一惊。

  随即便想起一桩陈年异闻,几回欲言又止。

  但瞥见表哥那张在灯光下愈发阴柔怪异的脸庞,随即硬生生忍住。

  宋轩听得差不多了,挥手令荆振永噤声。

  垂眸思考片刻,忽然转头对王世钊笑道:

  “据说高凯对自己女儿疼爱有加,自小当作男儿来养,不但让女儿随她哥哥一道启蒙,在姑苏外放时,更亲自教习女儿学问。

  “此外,高夫人非中原女子,在世时,听说很会些旁门左道,你此次前去,莫见高小姐年纪轻轻,便掉以轻心。”

  “表弟知道。”廖鹏杰从表哥口中听出严厉的警告意味,那种怪异的感觉更加明显。

  但也不敢敷衍,起身而应。

  “不过,”宋轩轻轻掸了掸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气定神闲道,

  “托荆大人的福,高家早已安插了咱们的内应,不怕那位高小姐耍什么花样。”

  荆振永暗暗掏出帕子拭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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