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墓地(三)
徐洋赶到的时候,祝丽萌已经被控制下来了,徐洋看着病房内被牢牢捆绑在床上、因为镇定剂睡得很沉的祝丽萌,脸色非常难看。
苏哲拿着祝丽萌的手机,看着那张狰狞的面容,说:“被消防员救下来的,精神已经崩溃了,能说出来有用东西的几率很少。”
“该死,”徐洋扭头看向不远处正在安抚刘菲母亲的同事,那个头发花白的中年女人面容憔悴,双目赤红,颓废地坐在座椅上,徐洋时不时还能听见她崩溃地喊“难道杀人不应该偿命吗”。徐洋握紧了拳头:“简直可耻。”
“利用受害者家属的心理,给警察添乱,确实非常可耻。”苏哲终于关上了手机,“墓地那边什么情况?”
徐洋把纸条递给了他。苏哲一看,皱起了眉。
徐洋说:“祝丽萌因为终于意识到自己误杀刘菲而想要自杀,你觉得这件事会是谁在牵头?”
苏哲片刻后把纸条还了回去:“要么是侯平背后的人,要么是那个凶手。”
徐洋意识到他话里的意思:“你觉得不是一拨人?”
“可能性不大。”
这时徐洋的电话响了起来。
“喂?”
“徐队,”对面是贺寻,语气十分沉重,“你还记得在游乐场抓到的那个疯子吗?”
徐洋脸色微变:“怎么了?”
“他要见苏哲。”
苏哲母亲被接过来的时候还是搞不清楚状况的,看着一众穿着警服的警察,还有些紧张。
直到看到了自己的儿子。
她快步上前,一把抓住苏哲没有受伤的手:“你怎么在这里?我找你半天了怎么不接电话?快跟我回去。”
苏哲张口还没说话,就被徐洋抢了先:“阿姨。”
苏哲他妈这才看到了徐洋,不禁疑惑:“小徐?”
徐洋看着她欲言又止,他妈终于意识到了不对,惊疑不定地看了看苏哲,再看看徐洋。
心底升起不妙的预感。
走廊里有断断续续的哭声,苏哲他妈看了过去,是一个跟自己年纪相仿的中年女人,正在女警察的搀扶下,哭得几乎站不住。
徐洋说:“阿姨,这件事情,不能瞒着你。”
徐洋说:“那边那位,你应该认识,是您楼下的邻居,她的女儿不久前死于非命,您应该听说了。”
徐洋说:“死法、地点跟苏萍当年一模一样,但是,本案的嫌犯,已经抓获,不是当年那个人。”
徐洋说:“但这跟十四年前的案子脱不了干系。因为给她的女儿分尸的人,就是十四年前的凶手。还不能确定杀死她女儿的到底是抓获的嫌犯还是那个人。”
徐洋说:“现在只有您能说服她,告诉她病房里的那个并不是唯一的凶手,让她接受本案暂不结案,让她接受……暂时不能给里面那个人定罪。”
徐洋说:“……这样才能并案调查。”
苏哲他妈听完之后,恍惚地扶住了墙。苏哲伸手扶了她一下。
徐洋说完之后,低下了头。他也知道这有多残忍。
良久,苏哲他妈终于开口:“你的意思是,让我去劝她,跟我一起,像我一样,等上十多年都不一定能给自己女儿翻案吗……”
苏哲皱眉,担心道:“妈……”
他妈闭上眼睛,摇了摇头:“……我知道了。”
说完,她站直了身体,向那个人走去。向自己走去。
徐洋良久说不出话来,反倒是苏哲开了口:“如果不能抓到那个人,她们这一生都会在阴影里。”
徐洋没说话。
其实有些事情心照不宣,从事件发生的那刻开始,这种阴影就会跟随死者周围的人一生。
看到那个女人因为自己母亲低声的几句话,彻底无力跌坐在地,无声的嚎啕的样子,苏哲终于不愿再看,转过了身:“刚才电话里说了什么?”
徐洋没打算瞒着他:“之前因为对你施加暴力被捕的那个人,想见你。”
苏哲眯起了眼睛。
他们身后,一名驻足良久的护士,终于迈开步伐,推着送药车,走向走廊尽头。
咕噜噜。
在尽头消失在黑暗里。
杨婷走出便利超市的时候,被冷风灌进了衣服,忍不住紧了紧领口,拎着刚买的文具往小区走。
这条路有些黝黑冷清。
她用手机打着灯,手指随意地划拉着一位联系人的聊天记录,慢悠悠向前走着。
身后有一个酒瓶咕噜噜地滚了过来——在无风的巷子里显得有些突兀。
杨婷脚步一顿,背后生出凉意。
猛地回头——
身后却空无一人。
她咽了咽口水,握紧了手机。
直到手机响起消息提示音。
她低声喊了一声,仔细一看,是自己刚才看得那个联系人发来的消息。
【苏哲】帮我查一下一句话的意思。
【苏哲】这是黄昏的太阳,你却把它当做黎明的曙光。
【苏哲】谢了。
杨婷缓缓吐出一口气,转身加快了步伐。
直到看到自己楼下那个做晚操的老太,才松开了自己汗湿的手心。
才能用颤抖的手指回复过去。
苏哲在去警局的路上收到了杨婷的消息。
【杨婷】行。
徐洋看到他看手机,以为他在跟他父母交代:“阿姨这次肯放你出来,也是挺不容易的。”
苏哲把手机放了回去:“我妈想让这件事情快点结束。”
徐洋点了点头:“我们也想。”
苏哲看着开始沉默地开车的徐洋,前言不搭后语地问了一句:“你……跟苏萍第一次见面是什么情况?”
徐洋没想到他会问这个,惊讶地看了他一眼,反应过来之后说:“高中的时候。”
苏哲又问:“那个时候她是什么反应?”
徐洋不解:“什么什么反应?”
苏哲摩擦了一下因紧张而冰凉的指尖:“她听到你的名字之后,有什么反应?”
有没有……惊讶?
“你也叫徐洋”之类的。
徐洋脸色没变:“没有。”
苏哲心一沉,果然,那只是自己的臆想而已。
徐洋有些疑惑:“你为什么要问这个?”
苏哲说:“好奇而已。”
一副不愿多谈的样子,徐洋也不好多问。
两人就这么沉默着到达了警局。
在审讯室门口,苏哲见到了贺寻,还有另外一个年纪很大,面容沉稳的人。
徐洋先打了招呼:“陈局。”
陈局点了点头,视线到了那个少年身上,眼神有些复杂,但还是伸了手:“苏哲是吧?麻烦你这么晚过来一趟。但里面这个犯人一直都坚持要见你,我们也没有办法。如果你介意,你也可以不用进屋。”
苏哲看着那人伸过来的右手,脸色没变,也没伸手:“他是今天才坚持要见我的,对吗?为什么之前不坚持?今天有什么特别的吗?”
陈局被这么一呛,脸色有些尴尬地收回了手:“这……”
苏哲打断他,看向贺寻:“你们今天给他看了什么?”
顶头上司在当面被呛,贺寻眉头都不皱一下,依旧带着笑容,还有心情打趣:“陈局,都跟你说过了,这个小朋友很聪明。”
陈局不尴不尬地咳嗽了几声:“是啊是啊。”
眼看着苏哲皱眉,贺寻才说:“今天上午陈局受到了一封邮件,里面是刘菲的尸体照片。同时我也收到了另一张照片,是在市局办公楼对面的宾馆拍摄的。我们过去查探的时候宾馆负责人说那间房并没有住人。就无疾而终了。”贺寻抱手说,“这件事引起了我们的注意,我们一直认为,这很有可能是凶手方面对警方的挑衅,本来不应该跟这里面的人有关系的。只不过刘菲母亲这个时候也收到了一张照片,还同时刺激到了祝丽萌,所以……”
苏哲明白过来:“你们觉得这两张照片不是同一个人发的?”
贺寻赞许地看了他一眼:“没错。”
徐洋不解:“为什么?”
贺寻解释说:“给陈局和刘菲母亲发刘菲尸体照片的应该是那个凶手,他的目的很明显,向警方做‘签名’,证明自己才是这个案子的凶手,祝丽萌只是一个半途而废的人,不能顶替他的位置;而另外一张照片,重要的因素并不在于照片中的位置,而在于我。”
“缉毒大队的负责人,”苏哲说,“就算不是在那一刻,你也会在任何时候收到即时的照片,还是毫无防备的状态……看来是那个集团在恐吓你,给你下战书。”
“很正确,所以我就把这张照片给里面那位兄弟看了,本来就是想刺探他一下,结果收获颇丰。”贺寻笑得颇有深意。
苏哲反应过来他口中的刺探,很有可能是利用那张照片,欺骗那个人,让他误以为自己已经被集团的人盯上了,要灭口了?
苏哲皱起了眉,没再搭话。
这时陈局才开口:“好了,别说那么多了,小同志伤还没好,快点结束了快点把人送回去。”
最后一句是对着徐洋说的,徐洋也点了点头,最后一次向苏哲确认:“你真的要进去?”
苏哲无声地看了他一眼。
徐洋叹了口气:“好,但别担心,贺寻会在你旁边,一有什么异动,我们都会停止审讯。”
苏哲点了点头。
审讯室内光线充足,却很生冷。
苏哲在那个坐在审讯椅上低着头的人面前坐下,座椅发出轻微的响动,对面那人却好像是被刺激到了,猛地抬头。
苏哲骤然对上那双阴鸷恶毒的眼睛,右眼下面还有伤疤。
几乎在一瞬间,苏哲脑内就回想起那天昏暗的空间里,这人恶毒残忍的表情,以及高高举起的带血的警棍。
苏哲脸色微僵。
冯卫东看着他,带着审视猎物的意味:“你命真大。”
苏哲掐住了自己的大腿,嘴角随意地勾起了:“是啊,我还活着,开心吗?”
冯卫东的表情几乎在一瞬间僵硬了,他的神色从一个猎人变成了困境的兽类,想从苏哲脸上找出什么异样来。
恐惧,颤抖。
没有。
那种神色,近乎鄙夷……像极了一个人……
苏哲用自己的左手托着腮,看着冯卫东说:“我不仅命大,我还把祝丽萌抓到了,把J拉下水了,我可厉害了呢。”
冯卫东脸色越来越难看。
苏哲认真问他:“所以你来找我,不会是来表达崇拜的吧?”
冯卫东死死地盯着这个人。
苏哲又笑了:“还是说,你被人放弃了,害怕了,所以想要痛改前非,向我——向这个你没处理干净,以至于现在沦落到这个境地的人——祈求原谅,让我给你写什么宽大处理申请书?”
“砰——”
冯卫东重重地敲了一下桌面,眼里全是愤怒。
贺寻此时不禁挑眉,这个小朋友,不仅脑子好使,还挺会搞人心态的。
苏哲充耳不闻,往后一靠:“或者,你并不是因为我这个身份来找我的。”
贺寻手一僵。
就连外面看着的徐洋和陈局都脸色微变。
陈局不禁问:“他是什么意思?”
徐洋皱眉看着里面的少年,有些慌张:“我也不知道……”
冯卫东听到这句话,气势稍稍削减,怀疑地看着苏哲。
苏哲笑着说:“你们的人好厉害啊,居然在你入狱之后还能指使你。”
贺寻攥紧了拳头。
他这话……是在暗示警局里有内鬼?
陈局大怒:“把这段时间负责看守、给冯卫东送饭的人全给我找过来!”
冯卫东表情有些扭曲。
苏哲继续问:“是侯平……不,范杰,出去之后,跟你们的人说了什么,所以你接到了注意我的任务?”
冯卫东咬紧了牙关。
“不,更准确的来说,不止你一个人接到了这个任务吧,”苏哲说,“但你本来不打算做的,因为你想依靠你自己的病装疯卖傻,这样就能被送进精神病院,一旦接了这个任务势必会引起警察的怀疑,怀疑你是清醒的。可惜,”
“你们的人好像要彻底放弃你了,你急于证明自己的价值,才来找我。”
“F,”苏哲图穷匕见:“我说的对吗?”
冯卫东死死地盯着苏哲,好半晌,才突兀地笑了一声。
表情有些癫狂的色彩。
“你很聪明,这很危险。”
“他们确实让我来试探你,想听听传道者对你的赠言吗?”
苏哲脸色微变。贺寻意识到不对站了起来:“闭嘴冯卫东!”
说着一拳打在他脸上,把他的头按在桌子上,外面也有人冲了进来。
可那人还在尖声大叫着:
“朝生暮死的蝴蝶,穷尽一生,也不会找到燃烧的意义!”
苏哲心跳骤然一滞。
就连徐洋冲进来叫自己都听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