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故事(一)
贺寻赶到医院的时候,就看到徐洋一边伸着手让护士包扎伤口,一边数落着后脑勺包的鼓鼓囊囊的、整张脸委屈的就快皱起来的林倩倩同志:
“哪来的胆子?啊?”徐洋简直想抬手给她一个暴栗,“苏哲未成年不懂事、你也未成年?发现线索不报告,你当你自己那细胳膊细腿是高科技激光炮是不是?还不接电话……”
林妹妹小声争辩:“我手机没电了……”
“没电……”徐洋的手被护士摁住了才没直接带着血污糊在林倩倩脑门上,“林倩倩,你脑子里面装的是什么啊?你摇一摇,听到水声没有?没电,不知道随身携带充电宝?”
林倩倩委屈得快哭了:“知道了,以后不敢了。”
护士这时候终于包扎结束出去了,徐洋这个时候也终于看到了门口的贺寻,脸色微变:“来了?怎么样了?”
贺寻慢悠悠走了进来:“先把祝丽萌送去治疗了,那个精神状态也不能接受审讯。工厂里和林倩倩打斗的那个人——感谢小林同志随手打中的那一枪、现场遗留了部分血迹,检验科做了DNA,已经确定是侯平。现在暂时以袭警的罪名对侯平发了通缉令,交警那边也开始大范围搜寻,但……我不抱太大希望,至于另外一个人……”
徐洋抬头瞥了他一眼,贺寻无奈耸肩:“没有拍到正脸。”
徐洋也大概猜到了这个结果,点了点头,没多说。
贺寻说完正事,长腿一跨,坐在了病床上:“小朋友呢?怎么没看到?”
徐洋提起这个脸色就有些古怪:“跑了。”
“跑了?”
贺寻有些讶异,看了一眼一边木头似的杵着的林倩倩明白过来。
“说到这个,”徐洋像是不想再提苏哲,指了指悄悄咪咪正努力降低自己存在感的林倩倩,“跟贺队说声谢谢。”
骤然被点名的林倩倩一愣:“啊?”
徐洋说:“不是贺队找人查你的手机号码,你跟苏哲早就嗝儿屁了。”
林倩倩又被凶了,委屈巴巴地对着贺寻嗫嚅了一句“谢谢”。
贺寻好脾气地摇摇手:“不客气。”笑得双眼弯弯,“小林同志最该感谢的应该是那个姓苏的小朋友才对啊。”
林倩倩又蒙了:“啊?”
贺寻耐心地解释:“如果小朋友没跑,被后来支援的警察看到了,小林同志你这身警服怕是穿不了了。”
林倩倩一愣,这才明白过来。苏哲跑是为了不让自己落一个“险些害死案情无关人员”的罪名。
顿时感动的眼眶通红,然后就哭着喊着要去找“苏小哥”。徐洋被吵的头都大了,冲着她晃晃手,让林妹妹麻利地滚出自己的视线。
等着林倩倩喊着“苏小哥”消失在门口之后,贺寻走过去把门关上了,回头看着徐洋,一摊手:“说正事?”
徐洋没什么表情地看着他。
苏哲满头冷汗,咬着牙。上了年纪的老医生抬着他的右胳膊缓缓移动,瞥见他痛苦的神色,不禁数落:
“你这种小年轻就是不要命,还没好全呢就跑出去,就这么爱玩?住院的时间都等不了?”
“你看看你看看,脱臼了吧,这条胳膊废了你就等着哭吧。”
苏哲脸色已经白的很难看了,但还是紧闭着嘴一声声不吭。老医生也忍不住道:“疼就喊。”
苏哲还是一声不吭。
老医生抬起他的手,向前一送。
“咯——”
苏哲揪紧了被子。眼前有些发黑。
病房外,苏哲他妈看着他痛苦的表情,不禁揪紧了心,眼泪控制不住地簌簌而下。嘴里不住念叨着:“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他爸则脸色沉沉地靠着墙壁坐着,不发一言地看着手里的外套。
——苏哲的外套。
一个小时前,苏哲回到了医院,不等他妈责备,就脸色苍白地说了句自己出去摔到了胳膊。
而在苏哲右手的袖子上,分明还有一滴没被擦干净的血迹。
苏哲他爸表情痛苦地合上了眼睛。
还是拦不住。
打算把衣服往旁边一放,里面有个沉甸甸的东西砸了一下座椅。他爸一顿,伸手到苏哲的外套里。
掏出了一个游戏机。
“那个邮件的事情你也知道了,就不多说了,”贺寻收敛了玩笑表情,“陈局的意思是,那些细节,除了当年的一些退休的老前辈,就应该只有凶手本人知道。”
贺寻看着徐洋阴沉的脸色,问了一句:“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徐洋当然知道。
贺寻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恭喜你徐队,陈局决定将刘菲案和十四年前的苏萍案并案调查,并交由你负责。”
徐洋抬眼看着他,有些欲言又止。
贺寻知道他想问什么,点了点头:“苏萍案追诉期延长的申请已经交上去了。”
徐洋胸口那郁结已久的气,才算终于缓缓地排了出去。徐洋把脸埋进了手掌里。
贺寻一度以为他哭了。
可他只是说:“等祝丽萌清醒了,我亲自审讯她。”
“……好。”
徐洋紧紧地握住了拳头:“这一次,我绝对不会放过他。”
深夜,苏哲吊着胳膊从房间里走出来,刚打开阳台的门,就听见身侧传来声音:“又想跑?”
苏哲一怔,回头一看,是他爸。
苏哲他爸身侧的阳台边沿放了一个纸杯,里面已经弹满了烟灰——看来已经在这里待了很久。
可他指间却还夹着一个点燃的烟。
苏哲在门口犹豫了片刻,还是走了过去:“闷。出来吹风。”
苏哲他爸没说话,只是沉默地看着天上的月亮,眉峰挤出一个沟壑明显的川字,苍老的脸上,居然还有风霜摧折不了的坚毅。
父子俩沉默地并肩看着月亮,等到苏哲觉得有些冷的时候,他爸骤然从怀里抽出一个东西,随手递了过来:“你的东西。”
苏哲看着他爸递过来的东西——那个游戏机——一愣,伸手接了过去。
“谢谢。”
他爸这时候才扭头看他,仿佛一直都没怎么打量过自己这个儿子一般认真,眼里还有些许的惊讶——不知不觉间,当年连哭都哭不大声的小孩儿已经长得跟他一样高了。
他爸说:“你真的要管这件事吗?”
苏哲回头看着他的眼睛,才发现自己父亲的眼睛透亮锋利,仿佛什么都在他的眼里无所遁形。
他爸沉默了片刻,扭过头去,重重地吸了一口烟,在缓缓地吐出来。
苏哲看到他的眼睛在吐烟的一刻红了。
他爸说:“我工作忙,以前从来不着家。没你的时候,仗着自己年轻,想闯荡,还在外地当兵,就你妈带着你姐。部队管的严,一年也就回来一两次。你姐那个时候对我,又怕又敬的。”
他爸苦大仇深的脸忽然笑了一下:“跟我这个爸爸不熟,只敢躲在你妈背后,我叫她了,又探出头,像只兔子一样,眼睛眨巴眨巴地叫爸爸。”
他爸脸上的表情温和了很多,苏哲有些吃惊。
他爸说:“我当时娶你妈的时候,没想过这么早要孩子,觉得孩子这种东西就是绑着人的。想着自己闯荡够了,才需要子嗣陪伴。但是有了你姐之后,确实明白了为什么会有父母对自己的孩子这么溺爱。可惜我没机会宠你姐,”他陷入久远的回忆里,“一年就回去两次吧,一次比一次长得快,几乎我什么都没做,孩子就已经不再需要父亲了。”
“我退伍回来之后还挺欣慰,你姐懂事,成绩又好,觉得,哎,真不愧是我的女儿,”父亲的语气低沉下来,“那个时候的我又觉得家里没什么事情需要我操心的,后来你妈生了你,我们俩更多的注意都在你身上,对你姐,更是因为她懂事,没有多加照顾。直到现在,”
他爸抹了抹脸,“我才发现直到你姐死,我都没给她买过一件衣服,买过一个玩具,更没有好好地陪她过过一次生日……”
苏哲发现他一向坚毅的父亲声音开始发抖:“那天……是我去报的警,你妈在我去之前还在说,这孩子开始叛逆了,开始不回家了,是不是开始谈恋爱了。以至于我报警的时候,想的也是,不会真被什么该溜子骗了吧,还有些生气……”
苏哲忍不住把左手放在了父亲肩膀上,一家之主,现在却像一条丧家之犬。
“……我跟着警察一起去现场的时候,那些警察想拦着我,不让我看,但我还是看到了……”
父亲另外一只手也扶上了额头:“苏哲,我跟你妈,这些年对你,确实是忽视了,我们一直对你有愧。但如果真的要我们装作没事人一样过日子,把你姐忘了,过自己的日子……”
“苏哲,我光是想想,我就觉得胸口那块肉像是被千刀万剐一样。”
“每晚梦回,我都能梦到自己在现场抱着那些尸块,跟那些警察说,这是我的女儿……”
这是我的女儿。
“噩梦持续了十四年,很痛苦,”他爸说,“你妈没看到过你姐的尸块——我没让她看,她光是听警察说,就哭晕过去五次。但她也会做梦。”
“你妈跟我说,她常常梦到你姐背着书包笑嘻嘻地开门,换鞋,然后跟她说我回来了。”
“所以你妈才一直不肯移动家里的东西,她一直觉得你姐还能回来。”
苏哲沉默了。
他爸问他:“但你知道你妈梦的最多的是什么吗?”
苏哲没说话。他爸也不需要他的答复。
“你姐哭着说自己找不到家了,哭着说自己冷,哭着说身上疼……然后你妈就会在半夜惊醒,跑到你姐房门口哭。”
他爸吸了吸气:“我跟你说这些,并不是想跟你解释什么,也不是想让你去理解、原谅我们这十四年,你姐死的时候你还小,这些事情也不该是让你一个小孩儿去承担的。我跟你妈从来都不想让你承受这些。”
“但好像我们都忘记了,当年最疼你这个混世小魔王的,就是你姐。”
苏哲眼神微动。
他爸说:“你现在已经打算要跟着徐洋那个小子查了,是吗?”
苏哲低头,半晌,点了点头。
他爸又问:“学校休学了?”
苏哲沉默了很久,才再次点头。
可他爸没有生气,也没有说任何责备的话,只是若有所思地点头喃喃“你也长大了”,才回头看着他:“我也不会拦着你。”
苏哲对这件事想过无数可能的结果,想过自己休学可能会被父亲打断腿、会被母亲念叨不停……可独独没有料到,得到的居然是这个答案。讶异的苏哲终于开口:“爸……”
“你心里有事,书怎么读的进去。还不如让你把心里的结解开。”他爸伸手拍了拍他的肩:“我会帮你瞒着你妈的,你妈受不了。”
苏哲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爸又深深地望了他一眼,再次拍了拍他的肩,眼里似有千言万语,却是没有一句从紧抿的唇中说出。
转身要回去,打开阳台门的时候,苏哲听到他压低的声音里夹杂着颤抖:
“保护好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