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远在卡尔加美什的巴比伦王知道自己还有这么几个知己,或者会感到些许的欣慰?经过连夜的行程,天就要破晓的时候,巴比伦王的车驾达到了这座他少年时踏平的大都会。这比他通告的原定计划早了至少一天半。在太阳就要升起的当间,他忍不住看见:当初那些曾经为亚述和埃及人抵挡他的墙壁,都已经土归了土。城里的平民和贵族,没有被流放的,也都变成了散居在城郭之外的野人,战战兢兢的在坍塌的土块后偷偷窥伺他的车队。
巴比伦王放下他的车帘,叫了随行的侍卫长、他的堂兄弟尼布巴拉丹过来:“之前,不是已经让掌相负责把这里的城市都修整成新城吗?”
尼布巴拉丹,是个满脸胡子、但是脑子和心都是个孩子的红脸蛋:“他们都是谋反者。”
“你记得回程的时候告诉这省的监察官。”
巴比伦王发现远远的地方似乎有扬尘:“埃及人不是还要过五到六天才到吗?”
“或者是我们自己人?”
巴比伦王在心里皱了下眉头,自己唯一的堂兄弟根本不合适做这个职分,但是神官们却拼命的为他辩护,说什么他出身高贵,应在王朝里的序列仅次于王的哥哥那波王子,是最适合陪同王外出的人。但是,经过这一番对话,巴比伦王决定一回王城就送堂兄弟去做一个适合他的活儿。一刹那间,他好奇向来有识人之明的朱木齐,怎么也会同意神官们的主张,将自己的堂兄弟送来当自己本次会盟的侍卫长。
“去确认一下,是巴比伦的哪个军团在调动?”从远处看,巴比伦王觉得一点都不像他调来的小个子阿治曼手下的军团。而且,照他的计划,阿治曼的人会先以路过为名来协防自己,然后就向西南进军,前往正被围城的犹大王国。他不觉得他们那么多人会行军如此之快。
堂兄弟赶紧去吆喝手下了。
巴比伦王看着远处泛出青色的天空,拍拍趴在他大腿上的老狮子,并用另一只手把握着的信捏成了一个团子。那是当初收到的埃及法老的会盟书信,上面详细列着会盟的信物:法老阿普里斯说要把15岁的嫡女儿,就是大皇后的幼女,嫁给尼布为侧妃,还会陪嫁她庶出的六位姐妹们一同为妃。可是他巴比伦王并不聋,当然知道埃及大皇后并没有这么大的“幼女”,从一开始这就是个引君入瓮的套儿。
但是有趣的是,他的领相朱木齐,跟王国里的诸势力居然难得的在这件事上联合一致,积极活动,甚至不惜抬出国家大义来逼他同意迎娶这么一位鱼饵式的妻妾。而他的养母,虽然离开了朝中,但是依旧保持了大批势力的王太后,似乎也是难得的赞同朱木齐,对这件奇怪的婚事乐观其成。巴比伦王很想知道,通过这一次跟埃及法老面对面的会盟,自己是不是能知道对方,更重要的是自己朝中的“对方”,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而且这次会盟,也是他作为君王和丈夫要尽到的义务。毕竟七位外国公主一起淹死在了他巴比伦王偏宫对开引进河水的地方。其中一位公主的手里,还攥着一截据说是“王后的衣角”的碎片。
巴比伦王坐在车里,看见作为接引的当地驻扎将官带着五十个人的马队过来了,就带着他的老狮子下了车。
“陛下,我巴比伦的王,世上的贤君和大地的主人----”
巴比伦王举起手,打断了将官送上来的几近米迪亚式的头衔:“埃及人到了?”
“陛下,是的。”将官的脸有些微红:“因为会盟的地点离着幼发拉底河的河岸不远。埃及王还特别准备了游船,说想邀请您在船上见面。”
巴比伦王领着他的老狮子,爬上城池的残垣,远眺河岸:这里还是景色依旧,河上升腾着雾气,甚至看不见埃及王的大船。然后,他看看远处刚才有扬尘的方向,问驻扎将官:“大人,您手下有多少人?”
“陛下,小人知道协防陛下任务重大,已经带来了全部的手下,共计五十人。”
“那么您还有其他的联防部队人手吗?”
“陛下,这----朝廷发来的邸报上说,您特别指示不必调派大量人手,所以----”
“您听口音像是米迪亚人?”
“额,小臣伊拉辛-拔模,确系米迪亚与巴比伦边境出身---”
巴比伦王点点头,他叫来一名从前跟着自己的亚述军官,小声吩咐:“您去---附近的省里,拿着我的印章指环去召来常侍奉我的耶巴伦-米德大人和他城防。”
才安排完,就卫兵来报信:埃及王的船到了。
巴比伦王把指环交给亚述侍卫,叫他立即去传令了。又过了不到一顿饭的功夫,卫兵禀报:埃及王的大船靠近了岸边,并放下小艇来。埃及法老本人亲自坐在这条雕刻着猫头的小偏舟,要登岸了。
按照礼仪,巴比伦王带着亲卫亲自去迎接了马上要到城下的埃及法老。法老由两个太监搀扶着,从轿撵上下来。看来他也是出行从简,并没有带来他常用的埃及式样的轿子,只是用了一架素撵,紫檀色的立柱,加了小麦色的亚麻帐子,由十八个肤色甚于轿子立柱颜色的武士担任轿夫。每个武士都是地道的努比亚人,皮肤黝黑,筋肉发达,好像一头头的豹子一般,脖子和腰间点缀着金饰和豹子皮套的匕首和弯刀。而这些武士抬着的埃及法老,个头比他们小了一大圈,除了有个胖肚子以外,胳膊和腿都是细细的,在宽大的亚麻袍子下显露无疑。埃及王套着一顶染成绿色的羊毛假发,摆弄着当胸的翠绿色圣甲虫的吊坠,应和着用孔雀石粉末画出来的眼影。当然,他看起来,也完全不像是损失了“爱女”的样子,更没有那样的年纪。他看起来最多跟巴比伦王岁数差不多。
法老虽然画着妆,可是看起来还是有一点像巴比伦王当年的狱友,前法老的小叔叔阿杰赛特王子。
“伟大的埃及王!”巴比伦王作为东道主,先对埃及王打了个招呼。
“我亲爱的兄弟!”法老阿普里斯一边回应,一边被小心搀扶下轿。他甚至没有理睬巴比伦的侍卫,直接上来拥抱住巴比伦王,还亲了亲的他的两颊。
“这就是您的狮子?我听说他会说话。”
法老态度很谦和,让巴比伦王有些意外。他看看埃及王的大臣们都穿着宽大的巴比伦式样的大罩袍,对阿普里斯法老的细心示好多了一份不好意思:“对于公主们的事情,我巴比伦很抱歉。”
“不需要为我们友谊的见证烦恼。”埃及法老说:“她们不再是我埃及的公主,而是你巴比伦的王妃了。我该向您表达哀伤才是。”他一边说,一边体贴人的握住了巴比伦王的手。“不如我们登船,一边游览一边商谈?”
本能的,没人会讨厌如此谦和和亲切的做法,但是一种不对劲的感觉却在巴比伦王的心底叫唤:“我不善于水性,对伟大的埃及王的厚爱,我只能心领了。”巴比伦王谨慎的拒绝了登船的邀请。
埃及王也没有不自在。他甚至很爽快的同意进巴比伦侍从为此次会盟准备的营幕。埃及王的大臣、神官和侍卫们也都按着顺序,谦顺的跟在法老的身后,进到了巴比伦本地武官们刚竖立起来的一座门口挂着葡萄枝子的大帐。
埃及一方的人数,看起来跟巴比伦一方的人数差不多。巴比伦王却开始觉得反胃。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在吓唬自己,还是有什么东西就是不对劲。
“伟大的埃及王,不知道是否喜欢我巴比伦的李子果酒?”武官上来为两位君王倒了酒,然后一个埃及侍卫上来为自己的王端了酒杯。巴比伦王看见那个狮子蹲地、张大嘴吼叫模样的酒杯里的酒面一直在摇动。而为自己端过来的那杯做成小牛犊半跪着举杯造型的银樽里的酒似乎是深的映出他的倒影了。
所以,巴比伦王没有马上接过杯子。
“好酒啊!”埃及王却非常爽快的来了一大口,似乎非常欣赏这冷冽清甜的李子味道。
“您过奖了。这次您邀请我会盟,是?”
“奥,寡人深怕我亲爱的兄弟会为他的王妃逝去而伤心,所以希望与巴比伦缔结新的婚约。”埃及王涂着深深眼影的眼睛和过于谄媚的笑容,让巴比伦王觉得胃里更不舒服了。他的老朋友阿杰赛特王子曾经说过,他的王侄、前任法老尼哥是个心胸狭窄的笑面虎,而眼前这个尼哥法老的长孙则给人同样的触觉。
巴比伦王的狮子似乎感觉到了主人的不安,于是把自己庞大的头颅枕在主人的胃部上。
“谢谢埃及王的好意。我---”
“说起来,您的母后,巴比伦的大皇后,也表示她欢迎埃及公主能为巴比伦王室延绵后嗣。”
埃及王阿普里斯这话说的奇怪,难道他来之前已经事先跟母后联系了,他难道不知道王太后被“流放”去了叶城,从此不问巴比伦的政务了吗?
巴比伦王心中的不安进一步带动了他的反胃,他不得不趴低身体,让重量压在胃上。低头的一刹那,他发现埃及的大臣袍子下面似乎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在沙地上铺的地毯上照出一个很小的光影来。然后他看见在帐篷边角被吹起的地方,似乎有非常模糊的人影透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