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颗头颅上虽然鲜血淋漓,但是仍旧保持着傍晚闲聊时的笑容。阿尔斯兰看着她,心里的罪恶感都涌了上来,他下意识的捂住嘴。他对面站着的年轻骑士扔下剑、泣不成声。
国王、雷蒙德和圣殿骑士团长看看这一地的血污和顶鼻子的腥气,大方的宽恕了剩下的五个人的命。等酒宴撤了席,仆人过来把卡丽娜的头颅和尸身都搬走了。
第二天一早,国王和国王的人马,加上车上拉着的阿尔斯兰、罗伊师傅、土匪头、大胡子和勇士,在卡纳克城门上卡丽娜的尸体和脑袋下通过。虽然阳光乍起,但是苍蝇和其他喜欢血肉的虫子就嘤嘤嗡嗡的爬满了示众的尸体表面。雷蒙德本来建议用一根长枪,来悬挂无头女尸,但是圣殿骑士觉得这样到底有伤风化,所以尸体是用个渔网挂起来的。
阿尔斯兰通过尸体下方时,把身体蜷的像个小老鼠。昨晚的那个领主的私生子消失了,他知道自己真的只是个贫贱小厮,如果卡丽娜没有站出来,那么现在城门上就该至少有一具是自己的尸体了。
罗伊师傅看着自己的手,低头不语,两只大耳朵异常鲜艳。
土匪望着越来越远的卡丽娜,想起了在幻影里看见的哥哥。
勇士红着眼睛,一遍又一遍的拍打着囚车的木栅栏。
大胡子却觉得自己肯定是在做梦,他不明白这些人为什么要杀了卡丽娜,而且还是用这么血腥的方式对待她。她的微笑,只要一闭上眼睛就会变成地上那个咕噜咕噜的头颅,然后又会变成幻影里那个被毒药烧黑了脸的美男子。大胡子唯有不敢再闭眼睛。但是,肯定是荒野里的风沙吹得他眼睛疼,泪水一直不断的往下流。
更早一些时候,韩弗莱从暂时圈禁他的窗户,看见仆人拿来渔网,在天井里剥光了一具无头胖乎乎的女尸,然后把它装进了渔网、扛走了。天井里不新鲜的生肉和血的味道,让他捂住了嘴。他下意识的扯住了自己的十字架念珠。不知道是不是用力过度,念珠忽然啪一声断开了,撒得满地都是。韩弗莱想蹲下捡起来,却腰骨乏力,浑身抽搐。虽然养父为人凶残,但是对自己一直是个慈爱的父亲,他知道昨晚父亲是尽了最大的力量跟国王还有圣殿骑士团周旋,保护自己的一家人,他知道自己不得不接受昨晚的现实,可是现在呢?有什么必要对死去的人这样羞辱?
过了晌午,也没有一个人进到他的房间,他打开门,门外的卫士已经换成了平时听他差遣的人。他径自穿过天井,往外城走。才走到一半,就听见了养父对人大吼:
“我是这里的主人!你们都得听我的!那个女人是当面诅咒我不得好死的,你难道聋了吗?!”
“------”父亲骂的人完全不搭腔。
“信不信,我会把你和那个小杂种一样都宰了!”
那个人还是不出声。
不知道骂了多久,父亲好像骂得累了,他像小孩一样发出呸呸的声音,应该是在对他咒骂的对象吐唾沫。
再然后,他发出极其沉重的脚步,撇着八字脚,消失在了天井的另外一边。
过了好一会,韩弗莱看见两个姐姐从对面过来,一个捂着脸,一个看起来十分疲惫。侍女们远远的跟在后面。韩弗莱知道,她们刚才一定经了父亲的暴怒,都吓坏了。
“亲爱的弟弟,一会你看见父亲时要小心些,他心情很不好。”最大的姐姐把手从脸上拿下来,露出一个惨淡的微笑。另外一个,雷蒙德的小女儿,艾利克斯,好像没有看见他,只是一味低着头摇晃着走路。但是她没有走几步,忽然向前扑倒。等医生们赶过来时,唯有一个消息确定,她小产了。
父亲像头狂躁的熊一样在走廊里对着医生吼叫:“你们这些白吃饭的!”
“要是罗伊师傅没有被送去耶路撒冷----”
“少废话!”
“我们再去找点药来,可能需要给她放血?”
“什么?你疯了吗?她刚失去了孩子,流了很多血!”然后雷蒙德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他抓住一个医生的脖子使劲摇晃:“艾利克斯怎么了?她醒不过来了,是不是?”
小女儿的丈夫和乳母在另外一边,惊恐的看着他。
“快---去把西顿的女巫找来!”说到这里,雷蒙德自己忽然愣住了,昨晚在他的家里,在他的安排下,卡丽娜被杀了,尸体本来今天要全天挂在城楼上的(直到有某人多管闲事)。他的头发狂暴的抖了抖,然后颓废的偏到了一边,塌了下来。在地上,他可以主宰很多人的生死,但是现在女儿的紧要关头,他却什么也不能做。到太阳西斜的时候,最后一个医生带着人从小女儿的房间退了出来,看都不敢看雷蒙德一眼。
雷蒙德抬起头,擦擦眼睛,装出没事的样子:“好吧,圣徒们总要在天上相会的。”他没有理睬养子、大女儿夫妇和小女婿,还有众多的仆役,一个人大咧咧的甩着膀子走了。可是一出门口,他就扯住了亲信的领子,“他们把她送到哪里去了?”
“大人,他们把它摆在修道院,就是您要处置的那座修道院的后门地下室了。”
雷蒙德立即拖着自己的大氅,像满帆的船一样得朝修道院地下室狂奔。到了门口,他叫侍卫都站远些,他一个人进到装殓卡丽娜尸首的房间。这个房间不大,有半层在地面以上,有半层在地面一下。夕阳露进来,让房间了多了一些温暖的橙红色。卡丽娜的尸首已经清洗过,并涂上了没药,但是死肉的味道还是充满了房间。雷蒙德本能的要呕吐,但是现在这是他唯一的希望了。从自己第一个孩子出生,到现在,他已经记不得死了多少个了,但是艾利克斯是好不容易才长大的。想到这里,雷蒙德嚎啕大哭,一下趴在卡丽娜的尸体上:
“卡丽娜夫人,求求你大发慈悲,救救艾利克斯吧!我---我保证给你盖一座教堂,不,一座雄伟的修道院,不,我把西比拉城和城里的所有的财产都归到你名下!求求你,救救她!你都救过我这样的混球,艾利克斯是个好姑娘,她非常善良,跟我不一样,救救她吧!你要是救她,我就让圣殿骑士追封你当圣人。”
雷蒙德的眼泪和鼻涕不仅把他的脸颊和头发都涂花了,尸体上也全是鼻涕和眼泪。太阳最后一线光也哀叹着,沉入了地底。不知道又过了多久,雷蒙德听见穿堂跑来一阵急切的脚步声,他知道那是养子韩弗莱。但是那脚步声到门口前忽然停住了。雷蒙德擦擦眼睛,从尸体边站起来,对死去的卡丽娜吐了唾沫:“该死!你也已经死了。既然你要拉艾利克斯当陪葬,好啊,我就把你的尸体剁碎了,卖给屠夫!”
雷蒙德擦擦脸,打开门,看着养子低着头:“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死了个丫头片子吗?!又不是天塌了。”然后,他对门口的亲信大声吼叫:“去,叫你老婆告诉那个多管闲事的!这具尸体老子要剁碎了喂狗!不对,那样太浪费。你叫几个屠夫来,把她拉到市场上销售。五个块银币一条大腿!”
亲信为难的看了一眼领主,不敢出声。
“还有,明天,你亲自去市场上监督卖肉!少一块钱,我就砍下你的手来!”
说完,雷蒙德撞开养子,就要出修道院。
“对了,国王已经走了,你现在就烧掉它!”
亲信苦着脸看向韩弗莱。一直努力打理这一切的养子终于忍不住了,他拔下手上带有自己原本家徽的红宝石戒指和腰上有纯金把手的匕首,丢给父亲的亲信:
“不用麻烦拉去市场了,我买下了!不是用你家的钱,是用我母亲家的钱!雷蒙德大人,你----你是有很多的孩子,将来还能再收养很多的孩子,但是我不愿意看见他们一个一个因为你的罪恶,而失去性命。”
雷蒙德吃惊的眼珠都快瞪出来了。他爱韩弗莱,跟爱自己的两个女儿一样,他对韩弗莱的爱,甚至很多亲生父亲都比不了。养子也一直很爱自己,他也知道。今天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艾利克斯不是因为卡丽娜姐姐诅咒你才死的,她是昨天晚上和今天早上受了你的惊吓才小产血崩的。”韩弗莱一把推开要拦住他的仆人,“今天你的恶行害死了艾利克斯,明天,后天,大后天你会连阿贞都害死。昨天如果不是卡丽娜姐姐站出来,他---就会先被折磨死!就算有罗伊师傅去袒护他,他也活不到现在!”
“你是在埋怨我咯?那小子算是什么?我为什么要为杂种向当众羞辱我的人屈膝?”
韩弗莱的眼睛闪烁起来,他的嘴唇哆嗦着,却说不出话。
“好吧,你滚吧?你不再是我的养子,我也不再是你的父亲!”雷蒙德也哆嗦起来,但是他仍旧像蛮牛一样大喊。“拉着你的婊子一起滚!滚!”说罢,雷蒙德像个疯子一样冲了出去。
远远的天空下连一颗星星都看不到。天上也没有月亮。城外一片漆黑。但是雷蒙德却爬在城里的最高处,伸着头使劲向耶路撒冷的方向看。现在四下没人了,他心里格外恐惧,韩弗莱的话,像针尖一样扎着他的每个毛孔。雷蒙德尽可能的把全身缩成个球型。他抓着自己的两片嘴,哼哼。艾利克斯死了,他不知道剩下的两个孩子还能活到什么时候。如果他们也死了,自己就是被连根拔起的枯草,在地上绝了指望,死的彻底了。
所以,他想着等天一亮,就找个理由把大女儿和她丈夫都轰走,不让她沾上霉运。
随着眼泪,他原先粉饰的各种蛮横都像风中的沙砾那么稀薄了。卡丽娜死前对他说的每个字,都像一把把锥子,插过他的心脏。现在,他最想知道,也最不知道的是,阿尔斯兰是否能平安在王城活下去。
惶恐之中,他想起自己二十年多年前被囚禁的事情来。
那是主后1160年的夏天,年轻英俊的雷蒙德刚从欧洲进到耶路撒冷王庭不久。因为他既蛮勇又俊俏,引得全王国各地女继承人们的艳羡。他在左挑右挑和采花蜜蜂一样不断攀爬各个女贵族的窗户后,得罪了本地的父亲、哥哥和丈夫们。这是从私人关系方面说。从公家方面说,他不想向国王交税,又觉得本地贵族畏首畏尾,不敢教训回教徒,一个人不断惹麻烦。王朝的权贵们跟周围回教的军事首长们很快找到了一个共同的敌人。
麻风王的父亲是条阴险的毒蛇,他特地在雷蒙德刚娶了安条克女亲王康斯坦丁后不久,派雷蒙德出征。
仗打的怎么样,雷蒙德已经记不得了,只记得国王的人都跑光了,其余的盟军和敌人一起围困自己。自己最后带着的人死了九成还多,只得自己和三五个,好像荒野里走累了会看见的海市蜃楼一样面貌模糊。他只记得,自己和手下是怎么向偶然路过的回教商人投诚的。这些脸色黝黑的家伙们给他们六个人掏出水囊,大家饥渴的张开嘴,却只换来像看牲口的年岁一样的看牙齿。
除了雷蒙德,其余五个中有伤的,都被回教商人绑住手脚后、扔在荒野里自生自灭了。雷蒙德只要闭上眼睛就能听见朋友的哭喊:“带我---带我走,我---什么都愿意---求求你们!”
最后他的样子只是消失在了沙地热风的恍惚下----
雷蒙德和唯一个伤的轻点的被带回了回教商人的小镇。那个年轻人,被商人扒去衣服后,阉割了,卖给了沙海对面的一户富人当奴隶。他以为自己也会变成太监,但是没有,显然他是早被预定了的。等他的买家到来,他的心都融化了,再也想不起任何可以鼓励自己活下去的事情。从前的故土、父母兄妹和自己追求过的女人们都像吹来的风一样,消失了。给他带来财富和头衔的女寡妇康斯坦丁更是稀薄的如同空气一样。他忍着别人剥光自己,好像才出母胎的婴儿一样,光着脚,跟在骆驼屁股后面,看着它一路不停排便,到了自己的关押地。
那黑乎乎臭烘烘的露天地窖里,头顶永远是那方高高的天和木栅栏格子。晚上冻得他总以为自己等不到明天,白天却热的他好像日头下面的野狗-----他最常吃的是,狱卒特意朝他排的屎尿和他自己的屎尿。直到他遇见了替狱卒们做饭的一个干瘪女孩,她总是像个枝头跳跃的喜鹊,只有她会趁人不注意,来给他送水和吃的。
虽然她无论如何不算美女,而且还狡猾,但是她却用那双干瘪的手,带给了他唯一的希望。那一点希望支撑他活到被赎出来,回到自己的权势富贵里。
想到现在的权势,雷蒙德的情绪平复了。他擦擦眼睛站起来,不过他知道明天不会有人把卡丽娜的尸体送去肉市。那只干瘪的喜鹊会不出声的把巫女的尸体领走。这么一想,他反倒轻松了。
“反正,她会有办法,那个杂种死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