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听到老太太家的铁门关了,姚明明才点着脚尖,拽着王丽回了自己家。关好两道门,她跺跺脚,小声嚷嚷:
“那个男的,就是老头老太太当时卖了的儿子呀。”
王丽看看外面黑透了的半夜,搓搓下巴。
好一会,姚明明猛地抬起鹅蛋下巴,两只眼睛里都是凶猛的光:
“我不甘心。”
王丽怕她再冲去,忙岔开话题:“反正,你也不想老实呆着。不如,明天陪我去看看畅畅吧?他在医院里,病房里都是其他不认识的小朋友。”
“干什么,看他们认了个儿,你也要认个便宜儿子啊?”
“人家娃有父母!”
“跟没有差不多,现在就你会去看他了。那个什么石总,都不理他了。”姚明明去里屋换衣服,继续哼唧。
“啊?你又听小银子说的?”
“听你说的,你刚才不是说、他一个人和很多不认识的孩子住大病房吗?你想,石总那么有钱,要是理他的话,怎么会叫他那么惨呢?”
姚明明套上她的大洞性感衫,跑出来说。
旁观者清,至少说明姚明明完全不是傻。接着,她又加了一句:
“在你们这些大人的世界里,有资源的人要是没了资源,就啥都没了,好像连他的人品和生命价值都归零了。”
王丽彻底呆住了,这最后一句,绝不像姚明明会说的话。她又是打哪里学来的舌?
等她要躺下,就听见旁边大屋里、小银子的圣经播放器响了。王丽以为小银子回来了,喊了一声,却没有人应答。
她过去挑起埃及图案的门帘,发现是姚明明在捣鼓小银子教友送的入会礼物。那播放器长方形,裹着很俗气的深红色烤漆。
“你动小银子的东西,看她回来不收拾你。”
“我闲得难受,打开她圣经播放器、就好像你俩都在家一样。等攒够了这个月的零用钱,也给我爸妈买一个这个。”
姚明明拍拍有半头砖诺基亚电话那么大的播放器。看来,她彻底不打算还钱了。
王丽更好奇了:“你也信教了?”
“没有,就是听听挺有意思的。”
姚明明从下铺伸起她的大长腿,去踢上铺的底,说:“我特别喜欢这一段:
耶和华是我的牧者,
……
他使我躺卧在青草地上,
领我在可安歇的水边。”
“他应该使你躺卧在麦当劳的厨房里!”王丽嘲笑她说。
正说着,自家的防盗门响了。
“呀!坏了!”姚明明七手八脚地、就要去关圣经播放器。
王丽笑着回头。没想到进来的人,不是小银子,而是很久不见的好学生。
她原本老实扎着的马尾没有了,烫出了一个韩式梨花头。又画着个韩剧里的妆,白脸红唇。加上一身全黑长裙,在半夜里看,不免有些惊人。
“我回来了,你们都在家,真好。”好学生笑着,却一点也不像她。
“欢迎,欢迎!”王丽到客厅里去欢迎她,发现她左手无名指上,戴了一枚白金加小钻石的婚戒。
“奥,我这个月登记了。”
好学生又笑了起来,让姚明明也觉得:这个人似乎只是徒具章雪晗的躯壳。
“是吗?你老公长什么样?没看见你发朋友圈啊?”好在,姚明明比王丽活泛,马上接上了话。
“哈哈哈,你们谁用卫生间?我洗个澡?”好学生又把话岔开了。
姚明明和王丽面面相觑。
而在城市的另外一边,丹尼斯正在一大堆本地专职掮客和银行家的晚会里,高谈阔论。
这个城市虽然拥挤肮脏,但是正对了红发大肚子的胃口。
刚才半小时内和他聊过天的六个人,别看都衣冠楚楚,出身名校,但只要价钱高,卖了他们爹娘的命,都不会眨眨眼。叫他们去放点消息,更是“皆大欢喜”。
忽然,他被一个也穿着黑西服,却叫头发和皮鞋衬得蹩脚寒酸的大叔,吸引了。
“查尔斯,那老东西是谁?”
红发掮客对着恭维他的银行家打了个响指,拿另一只手里的红酒杯,示意了一下对方。
“奥,”叫查尔斯的梁姓银行家,侧过理得一根头发都不错的小脑袋,瞥了一眼。“那是林俊博士,一个退休牧师。很早以前,是拔萃书院的优秀毕业生。”
笑容里明显含着一丝讥讽,好像在说,谁把这老穷光蛋带来了这里。
美国基金管理人却像想起了什么。他抠抠指甲,想了两秒,就挺着大肚子,摇摇摆摆走到孤零零的林牧师跟前,还伸出了两条粗短的胳膊:
“林牧师,牧师!久仰久仰!我姐姐的精神导师葛林牧师经常说起您!呃,您肯定记得他,对吧?他在整个哥伦比亚特区都广有追随者的。副总统先生都……”
其实,大名鼎鼎的葛林牧师也是军旅世家出身,听说还是多恩少校家的姻亲。红头发姐弟虽然也去慕名攀附过,但是狮子一样的老爷子,好像不粘锅一样难搞。
丹尼斯决定,今晚,要截一截少校的胡!
花白头发的林牧师则完全愣住了。他不清楚,三一大学的老同学为什么会把自己推荐给这么个人:
“您是……”
“我是尼克,您最虔诚的崇拜者。葛林牧师和我们说起,您在安老院行过很多神迹!我们亟需您的帮助啊!”
说着,红头发掮客就不由分说,用胖胳膊拖住细瘦的老牧师的肩膀:
“您一定得帮帮我,我们家……的管家,被魔鬼迷住了。我知道,您就算不能和主耶稣那样,说一句话,就赶走厉鬼。可是,只要您去看看他,他肯定能好起来。”
林牧师的脸部肌肉,在老旧金属框眼镜后,收缩了半寸:
“您知道他‘发病’之前,都接触过什么吗?”
“他……哎,其实就是一块浮雕古董。”红头发紧锁着眉头,但是在心里都乐得要喊球迷号了。
查理-徐的情报基本没出过错。
要是这次他也正确,这老东西就是那个、安抚过替石总搬运过浮雕工人的“神人”。
据说,当时物流公司曾安排了八个强壮男工和一辆重型货车,进行吊装。从浮雕下了阿布都安排的船,进入货车开始,八个人就抱怨,有人在他们耳边小声嘀咕,他们做了贼。
有人说,那是个粗短的男人嗓音。有人说,那是个年轻女人的甜美高音。还有人说,那是泡沫划擦玻璃那样的尖利动静。
大家往墙上安浮雕时,只要稍有阳光照到,那声音就在工人耳边,像瀑布落地般震耳欲聋。
工程师和设计师虽然听不到,却不得不一再调整位置,和加装帷幕窗帘。
费了整整三个白天,浮雕才勉强装上。
等工人出了石总公司的门,就立时昏倒三个。剩下五个到家后,连老婆孩子说话,听起来,都是那个在耳边呵斥他们的神秘声音。
“你做了贼,做了贼!”
半个月后,八个人要么昏沉沉光睡觉,要么见人就咬,不得不送去了、牛头角下邨附近的一家廉价安老院照顾。
碰巧林牧师在那里探望老人,遇到了这八个没人形的倒霉鬼。也不知道他都做了什么,这八个人就渐渐恢复,两个礼拜后都回到了家。
再问他们具体经过,八个工人一开始还能说点细节出来,后来,他们也都说“不记得了”。
而根据安老院的主管回忆,林牧师曾和他们关起门来,单独待过很久,肯定知道其中隐秘。
于是,红发掮客一边谄媚,一边把老牧师拽到了酒会大厅的僻静角落。
第二天一早五点钟,王丽听见门帘外面的客厅里,有行李箱拉链开开合合的动静。她伸出头去,就看见好学生在客厅里打包。
“我先生也在香港,我们要一起生活,所以我要正式搬出去了。”
章雪晗甜甜地细声细气。
“可是,他们现在也不在对面住了,你……”王丽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
“这跟‘他’没有关系。我一直想独立生活的。现在是时候了。”好学生看看王丽。
这时,姚明明也揉着眼睛,出来了。她看见好学生把东西都收进了箱子,就张大了嘴:“啊,你这是要搬家?”
“嗯,我先生一会就来了,你们俩把衣服都穿好,大家正好见一下面。”好学生连头都没有抬一下。
姚明明蓬头散发地看看王丽。王丽也看看她。
六点不到,好学生的丈夫登门了。
这是个看起来不像活人的家伙,一打眼,好像是两根劣质一次性筷子上,挂着那劣质的塑料套。脸孔看起来,非常阴沉。
他看见姚明明,只是斜了一眼。等看见王丽,他就伸出青白的长手过来,好像要握一下,却被好学生给挡住了。
“大家都像亲姊妹一样,不用握手了。”
阴沉男没有说话。
姚明明张着嘴,目瞪口呆。
“怎么称呼?”王丽看见气氛很压抑,想改善一下。她越看,越觉得,在哪里见过他。
“鄙姓陈。”阴沉男介绍自己说,“是雪晗叔祖的闭门弟子。”
他说着,就看见姚明明朝王丽做了个咧开嘴的苦脸。
“怎么了?”
“呃……哈哈哈哈,陈先生,跟我们一起吃个早餐吧?我们楼下有家粥铺,有不错的油条和豆浆。”王丽假笑的、是人都看得出。
“不用了,我们还有事情。再说,你早上要上班,明明要去上课。”
好学生又挡住了。
于是,王丽和姚明明就没有再留客,只有默默地看着舍友这样、正式结束了这里的合租生活。
等大铁门关上了,姚明明对王丽说:“她中邪了吗?怎么真找了姓陈的来?简直是从谁家祖坟里爬出来的!”
“别胡说。”王丽虽然这样教训伪金毛,但是心里的想法却是一模一样的。
她不明白,这就是好学生回家后想了半天得出的结论,下半生就跟叔叔家堂姐介绍的堪舆大师过一辈子?
提着她的褪色蓝布包走到楼下的小街上,看见几个邻居大妈拖着空空的大号旅行箱,准备一起去走水货赚生活费,她猛地记起了在迪拜机场偶遇的墨西哥女人。
“她说的那个神棍……不是也姓陈吗?”
顿时,王丽觉得背后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她急忙往前跑去追章雪晗,但是街口只剩下了大妈们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