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拉哈丁又叫人端来一杯加冰的饮料给大胡子。
大胡子小心翼翼的接过来,依旧望着萨拉哈丁王黑色的眼睛,他觉得自己是在跟一条蛇对视。
“陛下,如果蒙您许可,我---我想请您让我的朋友贝利安大人先喝,他打了一夜的仗,比我更口渴。”大胡子小心的掂量着每个字,胆怯的并着两只脚。阿尔夫也进来了,对他发出了极其鄙夷的声音。
“什么时候伟大的王帐居然招待起乞丐来了?”
萨拉哈丁没有理睬儿子,他从大胡子手里接过杯子,亲自递给了贝利安:“两位都是寡人的客人,在寡人的王帐中,由寡人保护。”然后他绕到贝利安的身后,为他提上了椅子。等贝利安坐下,他又转到大胡子的侧边:“您比寡人想象的还有趣。一开始以为您是个江湖骗子,然后以为您是个医生,然后以为您是个胆大包天的匪类,然后寡人以为您是个圣徒,现在寡人觉得自己都猜错了。”他一边说,一边搀扶着大胡子、叫他坐在贝利安旁边的椅子上。
大胡子还是紧张的直出汗。
塔吉丁也露出了一个和善的表情:“俘虏居依-吕西安国王的时候,我的王和老师也送给了他一杯这样的饮料,可是他却愚蠢的、没经过我主人的许可,就给了圣殿骑士团长杰拉德。所以,阿尔夫殿下才让他吃了些苦头。”
“所以,你们让他光着身子,戴着荆棘,骑在一匹驴子背上?”
贝利安眼里冒出了火。他觉得这不是对居依-吕西安个人的羞辱,而是对整个耶路撒冷王朝和基督信仰的羞辱。
“主耶稣基督就是骑着驴子进的圣城,又是戴着荆棘冠冕被钉在十字架上的,你们根本是在亵渎神明。“
大胡子长大了嘴,他见到耶路撒冷前国王被戏弄的时候,并没有想到卡丽娜姐姐在死前发的预言。现在看,所有她说的话都成真了。他忍不住全身发抖。
主人家并不理睬伊博林男爵,只看着大胡子。
“为了答谢您在城门前不杀之恩,我的主人还想送给您两个礼物。”说着,塔吉丁拍拍手,几个回教近卫就把两个人带了进来。大胡子立即站了起来,眼泪从他的眼睛里流了出来。这两个人居然是阿尔斯兰和勇士。他们身上的伤口包扎了起来,走路一瘸一拐,但是都还好好的活着!
贝利安没有这么容易感动,他望着萨拉哈丁王:“谢谢您的好意,但是我们要的不止两个人的性命。”
萨拉哈丁还是不理他,只顾欣赏大胡子的眼泪和鼻涕。
塔吉丁对贝利安说:“您准备出什么价?现在整个城就在我们眼前,到手只是时间的问题而已。”
“我们愿意出一笔赎金,只要您能放过这座城市----里的人。”贝利安小声回答,虽然他想保住城市,但是他知道这希望跟地狱火中的雪球一样难找。
萨拉哈丁依旧不出声。
塔吉丁问贝利安:“那么这笔赎金的金额是多少?您需要多久筹集?”
贝利安哑口无言,他没有想到对方这么痛快的谈到这个问题,于是他生出了小小的妄念:“这个---我---我需要回去跟主教和女王商量,需要一些时间-----”
萨拉哈丁扭过头看着他:“您想等着罗马的教皇送来新的十字军,是吗?”
他忽然变得凶恶起来,一把把贝利安的杯子夺了过来:“寡人讨厌耍花招的人。”然后,他把脸凑近贝利安:“您要么现在告诉寡人,要么永远也不要告诉寡人。“
勇士的眼睛眯了起来,阿尔斯兰的蓝灰眼睛也闪烁起来,大胡子知道这可不是个好信号。大家在萨拉哈丁王的营帐里动手,那么只能变成一堆肉泥。王的身边光是近身的侍卫就有二十几个!他结结巴巴的插嘴说:
“伟大的王,请听---小民说,我们----这是在和谈,大家当然要砍价。您去市场,难道不砍价就买东西的吗?”
塔吉丁垂下眼睛,抿起嘴。
萨拉哈丁王扭过头看着大胡子紧张的汗水:“您是寡人的客人,不必过于谦卑。”他把杯子还给了贝利安,又叫人给大胡子、勇士和阿尔斯兰一人端了一杯冰饮。
大胡子依旧胆小的低着下巴:“陛下,城里---城里的金子,之前大部分已经给了您手下的埃米尔们,想必您一定知道。所以,我们必须说,城里有的金子没有那么多了。但是,”大胡子想起了他的生意经,狡黠的笑了:“想必还是可以凑出一个人一份的赎金,就算不能从这里一直铺到巴格达,也能让您的将士欢欣,觉得没白忙活。”
然后大胡子轻轻踢了贝利安一下。贝利安愣住了,他在大胡子眼里看见了一丝危险的光芒。他不明白对方的意思,但是勇士比他更懂人心,他接过了大胡子的话茬:
“伟大的萨拉哈丁王,感谢您救了我和阿尔斯兰。我们个人是欠您性命,但是这座城里的人,他们不欠。是您打破了他们的正常生活。他们没有必要感谢您。”
“您的父亲,范代尔男爵是个勇士。虎父无犬子。”萨拉哈丁王拍拍勇士的肩膀,鼓励他继续说。
“如果您坚决不给城里的人一条活路,那么大家就只有血战到底。”勇士冷冷的、却又极其平和的说,好像他看不到两边侍卫拔出来的弯刀,好像闪电一样晃过他的眼睛。阿尔夫的剑直抵他的喉咙,血顺着勇士的肩膀流了下来。
阿尔斯兰抓住了那把剑:“是的,陛下。我们虽然只有不多的人手,可是摧毁城里的一切,然后再跟您的士兵同归于尽的能耐,还是有的。”
“可是,孩子,你知道寡人为什么知道你是寡人的敌人、雷蒙德的儿子,还救了你吗?”萨拉哈丁也是一头老狐狸。
阿尔斯兰听见一阵脚步声,变了脸色。好像一只干了喜鹊一样的女人,从王帐后面,弓着背、装出一份卑怯的样子进来了。萨拉哈丁王对她伸出手,让她抬起头,给儿子对望了一眼,然后又叫她出去了。
“你母亲的父亲,曾经是寡人儿时的玩伴。所以看在你外祖父的面上,寡人宽恕你。但是你不该挑战寡人的底线。”
大胡子本能的体会到这话只有很小一部分是事实,他小声叹息了一下:“陛下,容小人多嘴,您说的,跟他说的,是两回事。我们不是在讨论这帐篷里几个人的性命,而是您未来的功勋。”他靠近萨拉哈丁王,几乎谄媚的说:“您攻下这座城,是指日可待的事情。即使我们破坏了里面的一切,您也有物力财力重修,我一点也不怀疑您的富有。我们有的,您岂不是千倍百倍的多于我们吗?”
这既实在又挠痒痒一样的话,叫萨拉哈丁王露出了一个得意的微笑。
“您看来还是个商人。很好,寡人喜欢您讨价的风格。那么寡人能得到什么?”
“陛下,您除了得到每个人一份的赎金外,人人都会说,您是这一千年来最仁慈伟大的君王。对曾经血洗了回教徒的十字军的家眷也以怨报德,愿意宽恕敌人留下来的老弱妇孺。”
萨拉哈丁看着大胡子:“您真有趣。”
大胡子似乎得到了启示:“您曾经听说过西顿的玛丽-卡丽娜吗?”
萨拉哈丁没有打断大胡子,示意他继续说。
“她曾经在临死前预言了国王和雷蒙德大人的下场。”
萨拉哈丁拍拍大胡子的背:“有趣,但是太廉价。要是你能告诉寡人,所罗门王的指环在哪里,寡人就愿意按照你出的价格,放了城里所有的人。”
大胡子张大了嘴:“可----您才是占领了哈丁的人啊。”
塔吉丁也凑过来:“杰拉德团长曾用这个消息来赎他的命。可惜,我们翻遍了哈丁,也没有找到指环。”
“可---小人---”大胡子还没有说完,就听见塔吉丁在他耳边笑了:“陛下御前最伟大的占星师告诉我,您身上戴着那枚指环。”
他说着,一个看起来包裹的好像古代王陵里的尸体一样的家伙出现在王帐的边缘。这人只露出一对干枯的眼睛,贼溜溜的看着大胡子,叫他一阵发毛。
为了自证清白,大胡子不信的浑身摸给他们看。结果一个圆溜溜的盒子,从大胡子的怀里,滚了出来。这个东西就是他从比尔师傅后院的水窠里找到的东西,他居然都忘了。
塔吉丁把它捡起来,打开了盒子。里面是一块好像干了的肉包裹着的东西。立即,古代尸体一样的人就叫来几个穿着长袍、捂着脸的人,从后面进来,开始仔仔细细的检查这个东西。
“要是----您愿意宽恕城里的人,那么我也愿意把我身上有的都献出来。”大胡子又耷拉下脑袋,露出胆小的模样。
“---”
萨拉哈丁王瞥了一眼手下正在检查的东西,对大胡子说:
“这一帐篷里的人,加上背后这一座城里的人,寡人说,都不及您胆子大、有盘算。不但敢在阵前威胁寡人的先锋,就带着一个不太有用的贵族、只身进寡人的大营,跟寡人以无攀有,还敢继续在寡人面前扮胆小。”
王拍拍大胡子的肚皮:“既然您诚心和寡人交易,那么寡人也愿意让您回去商量,明天再来答复。”
然后,萨拉哈丁王示意手下送客。
贝利安、勇士、阿尔斯兰和大胡子被赶出了回教军队的大营,灰头土脸的回到了耶路撒冷。
在内城的守望者也不瞎,一眼就看出回来的人是多么的垂头丧气。男人、女人、孩子开始不分老幼的痛哭流涕。耶路撒冷大主教跟提尔大主教商量了,吩咐教士脱光了上身,领着百姓,用石头和鞭子自罚,请求上帝宽恕他们的罪过。女人们也把待字闺中女儿们的长发剪下来烧掉。修士们光着脚,露出一背的鞭子血痕,举着十字架,带着大家在还没有塌陷的城里游行。这时,犹太区的东正教徒也明白了一件事: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如果城被攻占了,不只是他们以为的外国人要死,他们也保不住。于是东正教徒也跟在队伍的最后,嚎啕大哭。
另外一边,在回教军的王帐里,萨拉哈丁的儿子阿尔夫,满脸通红,冲到他父亲的眼前:“陛下,您答应过我们的。”
萨拉哈丁看着儿子冲动的眼睛,一言不发。
“您说过:‘城里的异教徒不会得到安全,您也不会保证他们的安全’!”
“---------”
“您还说过:‘回教徒唯一的愿望就是看到那些异教徒永远与堕落为伍。明天,我们就会用武力把他们变成奴隶。这些人唯一的结局就是囚禁与死亡!’”
萨拉哈丁失望的垂下眼睛,挥挥手叫儿子出去。看来,阿尔夫不会成为一个伟大的君王了。他分不清哪些是为了激励人心而说的文宣,哪些才是治国者真正要关心的宏图和策略。这么一想,叫王忍不住负气,对术士们继续鉴定那团东西也失了好脸色。
古代尸体一样的人走到王跟前,小声的禀告了几句。萨拉哈丁王接过圆盒子和里面的怪东西,挥挥手,叫他们都退下了。塔吉丁看看主人佝偻起来的后背,知道是时候自己也退出去。
第二天,贝利安领着勇士和阿尔斯兰又出现在了城下。
伊博林的男爵第一个发言,他慷慨陈词:
“如果你拒不赐予我们安全,那么你奴役我们的愿望就要落空了。我们会自己寻死,战斗到流尽最后一滴血。我们会面对毁灭,也会用生命证明坚持邪恶之徒的残暴。我们不会任由耻辱和毁灭击败我们,而是主动迎向烈火。”
“每个法兰克士兵在杀伤十个人之后才允许自己受一次伤。在给你的士兵带来死亡之前,死亡之手不会抓住我们的战士。我们将推毁房屋,摧毁圆顶清真寺,砸毁圣岩,让你们为此永远后悔,让你为奴役老弱而蒙羞。”
“我们会成千的杀死穆斯林俘虏,让你明白我们拒绝耻辱,坚持荣耀。我们会杀死富裕的穆斯林,收缴他们的财富,然后晚一点再杀掉自己的妇孺,再和你们拼命……你的狭隘能让你得到什么?它只会让你失去一切罢了!”
但是这万分的大义凛然,听众只有塔吉丁一人。萨拉哈丁王听说大胡子没来,连接见使团的意愿都没有。他的军师听完这番话,就冷冷的抛下三个人,回到营盘里,向他的主人报告。
萨拉哈丁王斜依着他的榻子:“那个伊博林男爵又把无聊的言语吼了一遍?”
塔吉丁对他的主人点点头。
萨拉哈丁疲倦的摆了摆手:“你告诉阿尔夫,叫他召集大家讨论一下,让他们也谈谈看法。”
于是,阿尔夫王子和他的兄弟们及御前的大臣、埃米尔们召开了将领会议。并没有人真的把耶路撒冷城里的威胁当成一回事,虽然每个人都装出担心圣岩和圆顶清真寺不受亵渎的样子,但是他们的内心只关心自己最后能分到什么。早在昨天,他们已经留心大胡子的一番鬼话了。
小商人说的在理:接受和谈,大家可以名利双收!
既然收复耶路撒冷就在眼前,王和自己都可以得到不朽的荣耀,他们个人还可以得到按人头算的金银,哪里还有比这还划算的买卖?于是,一番群策群力的结论是:没有必要把敌人逼入穷巷,浪费自己人的性命。现在唯一需要关注的就是耶路撒冷能抬出什么价格来。
萨拉哈丁王听见这样的答复,觉得自己的儿子和这帮大臣领主都掉进了大胡子的盘算里。但是确实也没有更好的其他选择。他干脆不想浪费时间:
“叫他们每个男人支付10个第纳尔,女人5个第纳尔,小孩----2个第纳尔。”
后世仅通过萨拉哈丁的书记官伊玛顿丁的手记得知:伊博林男爵自掏腰包拿了三万第纳尔赎人。伟大而慷慨的萨拉哈丁王看在贝利安大人和耶路撒冷大主教的面子上,给了城里1200个甜头名额。王的亲弟弟阿迪尔大人附赠了1000个好人情。但是没有人知道,这要归功于一个大胡子小商人的斗智斗勇。
历史记录的总是王侯将相,或者成了王侯将相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