嘈杂的人声逐渐远去,呼啸的风声也渐渐停歇。
一盏油灯在桌上幽幽地燃着,跳动的火焰一晃一闪,将这背光的屋子照得更加昏暗。
一名女子坐在灯前,双眸含水,面如白花。
苏乃跪在地上,头轻轻伏在女子膝头,女子的手抚摸着他的的头发,缓慢而温柔。
“他们不会再回来了。“苏乃说,声音很轻。
女子没有说话。
“林一说,喝了那女生的血你就能脱胎换骨,像一个真正的人一样生活,再不用每天吃什么石莲了。“苏乃继续说,声音很轻,更像喃喃自语。
“我要引香。“女子终于开口。
苏乃抬起头,望着她:“你要那东西干嘛?你要去哪儿?“
女子望着门外,那扇门紧闭着,其实她什么也看不到,但她的目光仿佛穿过了那扇门,直奔向广阔的山野。
“林一说,你拿了引香就会离开。你为什么要离开我?“苏乃眼中泛起了泪花,一张布满皱纹的,黝黑的脸,在跳动的灯光下竟显出孩子般的真诚。
女子叹了口气,抚摸着苏乃的头发没有说话。
苏乃的眼泪流了下来:“你在恨我吗?”
沉默。
沉默半晌,女子收回目光,看着他,幽幽开口:“石莲在你手上,你怕什么?”
***
三人被关在一个小棚屋里,隔着一道栅栏是牛马牲口,畜棚独属的味道充斥着整个棚屋。
岑今今往墙边靠了靠,白洛人很贴心地在地上为他们铺了一层干草,这可比直接坐在泥土地上舒服多了。
“咱们这趟和牲口还真是有缘,两次同屋了。“阿吉不知何时已经解开了捆在身上的绳,正活动着手腕。
“你稍微让一让,让我吹点风。“岑今今对挡在前面的阿吉说,”我快被熏死了。“
季子训也解开了身上的绳索,此刻正蹲在岑今今身边,帮她松绑。
突然,阿吉踢了一下季子训,朝他身后努了努嘴。
季子训和岑今今回头,只见棚屋门不知何时打开了,门口正站着一个女子。
她身着白色长袍,浑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张脸,面如白花。
季子训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岑今今尴尬一笑,半天挤出一句:“你好啊。”
那女子并没有回答,只是看着她。岑今今借着月光,仔细打量了一番,突然呀了一声:“你就是苏乃的妻子吧!”
季子训和阿吉也愣了一下。
那女子走近棚屋,轻轻开口:“引香怎么卖?”
岑今今愣住。
这句话,好生熟悉。
季子训走到门口,笑了笑:“玉女呢?”
那女子盯着他的脸,看了半晌,眼中有困惑,没有回答。
季子训望了岑今今一眼,对那女子说:“她没有引香,我有。你要交易的人,是我。”
女子又看向岑今今,岑今今点点头,承认了季子训的话。
那女子叹了口气,抬起一只手臂,轻轻的挽起衣袖,一层浅浅的绿色绒毛,在月光下泛着莹莹的光。
“你……“岑今今吸了口凉气。
阿吉也跑过来,借着月光看着那手臂,发出惊叹:“还真如传说中一样啊……”他又抬头,仔细看着那女子的脸,然后又摇头叹息:“可惜了这么好看的脸。”
季子训也愣了一下,但立即回过神来,对那女子说:“你用自己换引香?”
女子点点头。
“玉女以血入药,可驱陈疾,以骨入药,可生新躯,以心入药,可起死回生。确实值这个价。“季子训点头。
“但是我希望你能先给我香,三天后我自会去找你。“那女子说。
“三天后?“季子训笑了,”我做买卖这么多年,可从没有先货后款的规矩。“
“可是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需要去办,三天后我一定回来。“那女子说着,眼中浸出泪光,”你可以就在苏乃家等我。石莲在苏乃手上,三天后我若不回来取石莲,必死无疑。“
不等季子训说话,院外传来一声呵斥:“谁在那里!”
原来是看管岑今今他们的男丁回来了。
岑今今他们被带回来后,白洛人连夜布置祭台,十分混乱匆忙,看管的人时不时会被叫去帮忙,季子训他们刚刚也就是趁这个机会准备解开绳索逃走,谁知遇到了玉女。
这玉女虽是白洛人,但长年未曾出门,此刻猛然听见人来,竟十分慌乱,扯起白袍衣领遮住口鼻,转身便逃。
那看管的人起先并没有多想,就是见有人随口问了一句,但见她一跑,心中便起疑了,哇哇地呼喊起来,一边喊着一边追了过去。
玉女虽然看起来柔弱,但常年生活在山林中,又以石莲为食,身轻如燕,在院子中几个躲闪,那看管人愣是没有抓住,玉女瞅着一个空当,轻巧地翻出了围栏。
村子里的人本来忙着准备祭礼,听见看管人的呼喊,也都跑了过来,还没进院,便见自围栏后面翻出一个白色身影,也都吓了一跳。
但见那个白色身影刚落地,见到这么多人,也是惊慌失措,左逃右窜,竟慌不择路一头扎进人群里。
众人也都回过神来,见那身影灵敏异常,也管不得那么多,一拥而上。
季子训这边见玉女冲出围栏,又听得外面嘈杂,叫了声不好便冲了出去。
阿吉化作猫身,几个跳跃间已经冲进人群,护在玉女身前,冲着周围的人龇牙咧嘴。
“看见没有,妖怪,妖怪!“
此时的玉女趴在地上,已经受了伤,白袍因跌倒掀起,露出一截修长的小腿,以及腿上浅浅的茸茸的绿毛。
她浑身颤抖,听见别人说妖怪,慌乱地伸出手去拉扯自己的白袍,将双腿严实地缩入白袍之下,她的头发已经被汗水打湿,脸上沾着泥土,双目中全是惊恐。
“这,这不是苏乃家的媳妇妈?“人群里有人认出她来,叫了起来。
“苏乃的媳妇?“
“难怪从没出来过,原来是妖怪。“
吵吵嚷嚷的议论声在人群中散开,忽然不知谁高喊了一声:“苏乃来了。”
苏乃大概是从睡梦中惊醒,一路小跑来的,身上只披着一件外套,扣子也扣歪了,鞋子没有穿上,脚后跟还路在外面,沾满了泥土。他正试图拨挤进来。
人们听见那一声喊,也注意到了他,自动让出了一条路。
他看见了趴在地上的玉女,嘴唇颤抖着,半天才吐出两个字:“玉娘……”
他想上前扶起她,却被阿吉龇牙咧嘴地拦住。
“我看这只猫也是妖怪!“人群中有人说了一句。
“一起打死!“不知又是谁喊道。
众人举着家伙正想往上冲,苏乃却突然转过身,面向众人,跪下了。
他不住地磕头,流着泪,说:“大家放了她吧,行行好,放了她吧……”
众人面面相觑,正不知怎么办,突然有人说道:“苏乃,你藏着妖怪又带外人入山触怒摩母臬皇,还有脸在这替妖怪求情?”
“就是就是。“
“我看也该一起打死。“
“都该拿去祭山神!“
……
众人愤怒地哇哇叫着,阿吉听不懂,但见这架势也知情况不妙,弓起了身子,竖起了尾巴,正准备来一场恶战,一股奇怪的香味钻入了它的鼻子。
味道很轻,很淡,乘着夜风幽幽地扩散开来,仿佛来自幽谷的兰香,穿过山,穿过水,晃晃荡荡地迎面走来。
围观的人闻着这香,一时也呆住了,仿佛忘了身处何地,只贪婪得呼吸着。
季子训自人群外走进来,身后跟着岑今今。
阿吉变回人形,无不遗憾地摇摇头:“可惜,我还以为我这尘封几百年的利爪又要见血了呢。”
季子训笑了笑:“走吧,一会儿香该燃完了。”
阿吉低头看了一眼趴在地上的玉女,声音里有几分不情愿:“这回不会又是要我做苦力吧?“
玉女低着头,眼中含着泪,显见受伤不轻。
“能者多劳嘛。“季子训摸了摸阿吉光头。
阿吉叹了口气,走到玉女身边,一把抱起她。
玉女陡然被阿吉抱住,有些惊惶,似乎想要挣扎,阿吉有些不耐烦了:“有本事自己走。”
玉女听得这话,也不动了,只蜷缩在阿吉怀里,瑟瑟发抖。
“你吓到她了。“岑今今说。
“那你来抱啊。“阿吉看起来怨气不浅,说完这句翻了个白眼,几个轻纵向山里而去。
“走吧。“季子训拉起岑今今的手,笑了笑,说。
岑今今点点头,脸上有些泛红,季子训的手心温热,骨节修长,刚一触及一种奇妙的气流便自掌心传向全身,岑今今还没反应过来,双脚便离开了地面,季子训正拉着她跃向房顶,向阿吉的方向而去。
这是传说中的轻功?
岑今今感到浑身悬空,无处放着,夜风自她的耳畔发间穿过,带着森林的气息,村子的气息,月亮的气息,以及,身边人的气息,淡淡的,悠然的香气。
这香她是闻过的,在杜铭玉的地窖里,似阳光,似朝露,似晚霞,似星辰,似走过的千山万水,似路过的流年偷转。
如今混着夜色,更加清淡,也更加温柔。
原来飞,是这样的感觉呢。
几人就这样消失在了夜色中,只剩白洛的村民呆立在原地,以及院子墙头的一缕线香幽幽地燃烧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