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吉回头望向季子训:“咱们还去吗?”
“咱们回来不就是处理这事儿的吗?”季子训说,“准备准备,明天去天津吧。”
“今晚先住这里吧。“季子训回头,对岑今今说。
岑今今点头。
这是岑今今第一次到引香后院,掀开柜台后的帘子进去,是一个小小的庭院,院子中间种了一株梨树,看样子年岁已经不小,树下是一口暗红色水缸,水面上飘着几片荷叶。
院子两遍是回廊,只正对着门帘有一栋两层小木楼,楼下一个房间一个客厅,楼上是两个卧室,岑今今便住在其中一间。
这晚岑今今有些兴奋,睁着眼睛望着房梁,脑子里走马灯似的,全是这两天的神奇经历,小女孩,鬼屋,旗袍女人,想到自己可能谁在1907年的木床上,就更加睡不着了。明天会发生什么呢?杜铭钰怎样了?林一怎样了?
不知不觉已经到了三更,岑今今总算有了困意,模模糊糊间,一滴水似乎滴在了她手背上。
她下意识地用另一只手去擦,胡乱抹了两下,忽然惊醒,这屋里怎么会有水?
她翻身坐起,望着房顶,黑漆漆的依稀可见房梁轮廓,看不出什么异样。
“啪”,又一滴水落下来,这回正砸在她额头上,她抹了一把,闻了闻,似乎有一股子腥味,脑子一凉,吓得打了个哆嗦,不会是血吧?
岑今今赶紧下床打开灯,将手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才放下心来,手上清清爽爽,白白嫩嫩,没有一丝红色。
等她再抬头看自己床边时,好不容易松下来的一口气却又提了上去,只见自己床中央已然湿了好大一块。
她推开窗看了看,又郁闷地望着屋顶黑黢黢的房梁,没下雨啊,这怎么就漏水了呢?
这时,她听见一阵细碎的声音,咕隆咕隆。
就像将塑料瓶子放进水里,水拼命往瓶子里灌,瓶子里空气被挤压成一串泡泡向上冒的声音。
咕隆咕隆,这声音起先很细,很轻,渐渐地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洗,简直像煮沸的开水一般。
岑今今循着声音望去,只见院子里那口古老的水缸不断泛起气泡和涟漪,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声音越来越大,涟漪也越来越剧烈,甚至激起了浪花,对,不是水花,是像狂风席卷海面一样的浪花,在这狭小的缸中翻滚,几乎要将缸挣破,奇怪的是折扣缸却稳稳当当,不动如山。
岑今今看着那浪花,有些呆了,忽然浪花渐渐平息,咕隆声也渐小,就在岑今今以为一切都将结束的时候,水里却突然冒出一个人来。
准确地说,只有一个上半身。
那是一名女子,长长的黑发散落着,穿着一件红色上衣,下半身浸在水里,看不清。
她转动着脑袋,找到岑今今,然后粲然一笑,目如星辰。
岑今今脑袋轰地一声,一下就懵了,那个女人,怎么那么眼熟,眼熟得好像自己在照镜子一样。
岑今今蓦地睁开眼,发现自己躺着床上。
伸手一摸身下,温热干燥,倒是后背因为出了一身汗有些润。
看来刚刚的一切只是一场梦。
她松了口气,却不由自主地下床,推开窗,那口暗红色的水缸正在老梨树下,在朦胧的曙光中,平静得像一幅画。
她就那么站着,看着,竟然入了神,直到一只猫蹿到她面前,拱了拱她的手:“大清早的发什么呆呢?”是阿吉的声音。
岑今今回过神,才发现天已经大亮了。
自己不知道站了多久,腿有些发麻,她走到床边坐下,一边捏着腿一边问阿吉:“你怎么起这么早?”
阿吉跃上床对面的椅子,舔了舔自己的爪子:“今天不是要去天津吗?早点完事儿早点回家。”
“本来还担心你起不来,没想到你也睡不着。那就收拾收拾出来吃饭吧。”阿吉说完身子一跃,消失在了窗外。
我也睡不着?还有谁睡不着吗?岑今今挠了挠脑袋,也没有多想,只换了衣服简单梳洗了一下便出门了。
只是走过院子里那口大水缸时,她不自觉地多看了几眼,水面上一朵睡莲半开,在晨光中静静地躺着。
***
三人到了天津,杨翠喜尚在BJ,他们索性直接去见了王益孙。
起先王益孙对杜铭玉的存在矢口否认,还不等三人说明来意,王益孙便已经招呼家丁送客,自己也起身上楼。
“我们可以帮她拿掉怪胎。”季子训话一出口,王益孙停下了脚步,回头,居高临下地看着季子训:“哪里来的怪胎?”
说着他却摆摆手,示意家丁仆从都退下,自己也走下楼梯,站在季子训面前。
“这样耗着,她耗不起,你也寝食难安吧?”季子训说。
王益孙摆弄着大拇指上的扳指,许久才开口:“她不会事吧?”
“这可说不好。”季子训叹了口气,“不过……你希望她有事吗?”
王益孙手中转动的扳指顿了顿,他忽然就想起了他成亲的那天晚上,锣鼓喧天,红烛高照,杜铭玉在他耳边轻声说:“我说了,从我与福俱,嫌我与祸会,你还记得吗?”
……
王益孙手中的扳指又转动起来:“毕竟夫妻一场……”
“那是。”季子训笑了,“那么王先生带我们去吧。”
杜铭玉倚在门前的躺椅中,望着窗外发呆。
季子训推门进来,她回头,苦笑了一下。
“这一趟,已经快十年了呢。”季子训坐到杜铭玉身边,说。
“是啊,”她扶摸着自己隆起的肚子,“上一次在人世间呆这么久,好像还是几百年前。”
“那一次我没记错的话,你呆了三十年。”
“三十年呢。”杜铭玉转过头,看向他,“那时,你也是刚来人间吧,真快,转眼你也成老妖精了。”
“嗯。”季子训在窗台边放下一个天青色玉制香炉,揭开盖子,里面已经叠了厚厚一层灰。
接着,季子训又抽出两根象牙香筷,开始轻轻搅动香炉中的香灰,这叫理灰。
理灰是篆香的第一步,用香筷将香炉翻松,去除灰内的空气和大块杂质,接着再将香灰从四周到中间初步理平。
“没想到,一千年后,我又走到了这一步。”半晌,杜铭玉叹了口气。
“既然已经怀孕了,为什么不就用新的身体呢?再来一次,未必是坏事。”季子训道。
杜铭玉望向窗外,再来一次么?
她想起来一千七百年前,那时她还叫杜香兰,她以半仙之躯下嫁给那个叫张傅的少年,世人只道二人情投意合,后来张传却另取他人。
当时的她,也是怀了孕。
对她们隐仙一门,怀孕并不是一个孕育新生命的过程,而是一种长生的方式,与其说她们怀的是一个孩子,不如说怀的是一具肉体,一具为自己准备的肉体。
她们会老,会死,但可以通过怀孕,将意识转移到新生儿身上,获得新的身体,但同时,也将斩断以往的所有情爱,从一个小孩再次慢慢成长为人。
那一次,她选择了重新开始,成为了杜铭玉。
一千七百年后,她竟然再次栽在了一个男人身上,犯了和一千七百年前同样的错误。
而这一次,她决意选择一条与之前不同的路,不是重生,是报仇,因此她不愿以腹中胎儿的躯体重生。
只是,腹中的胎儿日渐成形,她不愿重生,胎儿虽然无法分娩,但日积月累竟也有了意识,如果再不做了断,最终不是她的意识被胎儿吞噬,就是她的精气被胎儿耗尽,而那胎儿便成为另一个杜铭玉活下去。
这是她万万不允许的。
她抚摸着自己的肚子,与其说这是自己的一部分,不如说这是另一个自己,一个生于自己的意识,长于自己的身体的自己。
“对不起。”她轻声叹息。
这边,季子训拿起香尘,沿着香炉边缘轻扫,将浮在香炉边缘的香灰轻轻扫进香炉内。
这一步,叫清炉。
接下来,他又拿起一柄玉制香榻,一点一点将炉中的香灰压实。
他动作很轻,从香炉中间到边缘,细细的压着香灰,神情专注。
这一步,叫压香灰。
完成后,他抬起头,从随身携带的包中取出一个小瓷瓶,又取出一柄兰花形状的香篆。
“我记得你喜欢兰花,给你篆一朵兰花吧。”
杜铭玉点头表示应允,她看着季子训专注篆香的侧影,时间仿佛在他身上停止,那么沉静。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么?“杜铭玉突然开口,“我记得,你那会儿到人世,看什么都新奇,也颇喜欢玩乐,给皇帝拌过鬼,也给将军施展过幻术,还给屈死的少女出头,总喜欢笑,跟阳光里走出来的似的。”
季子训用一柄细小的银制香勺取出香粉,一点一点铺在香篆上,勾填出兰花的形状。
他仿佛入了神,没有回答。
杜铭玉仿佛也没有等他回答,只是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后来就好像不一样了,”杜铭玉看着季子训,嘴角挂着笑,眼神却是幽长而哀伤,“也总在笑,可是怎么就让人感觉那么远呢?”
“有吗?”季子训已经篆好了香,他点燃香,一缕轻烟袅袅升起。
“你的事也快办完了吧?”沉默了一会儿,杜铭玉问,她的声音已经有些疲倦,很轻,很慢,似乎快要入睡。
“快了。”季子训看着杜铭玉,眼神却飘向了很远,“莲花,快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