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允涟为什么要叫罗杰丝，说来也是个误会，当年在留法的船上，因为时间长，难免要认识些朋友，他又担心这其中有不良居心的，自己要是个无名无姓的穷小子也能少些烦恼。

　　他想到先前读过一只画本子，讲一个英国水手在孤岛上探险，他记得格外清楚，那水手名就叫杰丝·史密斯。于是给自己起名杰丝，又顺嘴胡诌了个姓，才有了罗杰斯。

　　后来归国后又遇见了白仁甫，索性就将这个名字用了下来。

　　夜深了，盛允涟躺在床上半晌睡不着觉，他是懊恼的，自己怎么能就这么轻易的答应了嘉仪，让姚雨霁到家里来做事，万一这背后有更深一层的阴谋呢？让他自己先陷进去，然后在拉整个盛家下水？

　　脑子又里胡乱的闪过一些片段，在阴暗的银行里的姚雨霁，在街上的姚雨霁，在何公馆的姚雨霁，各种各样的她充斥他的神经，眼睛睁着是她，闭上了还是她。

　　盛允涟暗骂了一句，彻底睡不着了。

　　***

　　早上塔娜太太烤了些南瓜派，雨霁知道嘉仪喜甜，装了一只带给她。

　　从海格路到杜美路只一小段距离，走着便去了，到了后南瓜派还热着。

　　嘉仪接过：“好雨霁，你怎么知道我馋这口，这几日都没得吃。”

　　雨霁坐下：“你伤刚好，吃些清淡的总没错。”

　　嘉仪噗嗤一笑，“还说呢，我已有好些日子没好好吃饭了。”

　　雨霁问：“怎么说？”

　　嘉仪边吃边道：“你这房东太太手艺真不错，下次有什么再给我带些。也没什么，就是六哥哥自己吃食都不规律，那还能照顾我。”

　　雨霁秀眉微蹙：“这怎么行，我看你们着急聘什么女管家，聘个做饭的妈子才是主要。”

　　嘉仪笑着靠到雨霁的怀里：“所以姊姊你来了，一切靠你张罗。”

　　雨霁捏了捏她的脸蛋：“就你调皮。

　　两人正闹着，罗杰斯冷着脸进来了，手里提着一只食盒，展开来，从品香居买来两笼小笼包，大馅馄饨，牛肉锅贴……满当当的摆了一桌。

　　“吃罢。”

　　盛嘉仪一抬眼瞧见罗杰丝面色不好，眼下略有青黑。便问道：“六哥哥。你是怎么了？今日怎么瞧着这样的憔悴？”

　　这话不问还好，一问罗杰丝心里就有无名火起。心道，还不是你旁边那个女贼害我一晚上没睡。

　　只板着脸坐下了，“吃你的，跟你没关系。”

　　盛嘉仪撅噘嘴，：“那也得等我先把这块南瓜派吃吃完呀！等我吃完再吃也不迟。六哥哥你放心，我有的是肚子。”

　　“眼睛大肚子小！”罗杰斯伸手把他面前的盘子抽了过来。“不准吃。你伤口才刚好。吃这么些甜的做什么？”

　　盛嘉仪顶嘴：“我早好了。”

　　罗杰丝冷哼一声，睥睨着瞧她：“好了也不准吃！我给你买了这么些吃食来，还不够你吃的。那里来的东西，吃什么吃。”

　　说罢，起身端着盘子上，头也不回的上楼去了。

　　盛嘉仪被他气的一口气上不来，猛吐出一口浊气，坐在那捶胸顿足，气道：“这疯子今日是又是犯了什么病？”

　　雨霁冲她苦笑。

　　嘉仪又道：“雨霁啊，六哥哥没有旁的意思，你你别多想。”

　　雨霁没说话。

　　心里却想是不是我多想，以后便知道了。

　　晚些时候，雨霁打着网纱格子遮阳伞，出了门，暖风吹动她的裙褶，一下下打在小腿上，越发衬得她小腿纤细，底下穿一双圆头玛丽珍鞋，走到街对面。

　　这时日头没那么烈了，叫了辆黄包车。直奔着一处临街的石库门房子。

　　待到了，雨霁下车敲了敲门。这一处是几户混住，有个穿小衫的陌生黑脸男子开了门。

　　雨霁道：“我找安得喜。”

　　黑脸男子指了指楼上，离开了。

　　雨霁穿过前院，院里摆着一口两人合臂大的酱色水缸，缸下趴着一个半大的孩子在拔杂草。

　　上了二楼，格子间里一位老妈子正盘着腿坐在床上。对着煤油灯穿线，腿上搭着织了一半的绒线衫。

　　屋里光线暗，雨季见她半天将线穿不过去。轻声道：“安姆妈，让我来吧！”

　　那老妈子这才抬起头来，叫了声：“小姐怎么来了？也不跟我说一声。好让我下去去接你。”又看了看屋里，实在简陋。往里面挪了挪，“小姐坐老奴旁边罢。”

　　雨季笑笑。：“好。”又接过那妈子手里的针线“安姆妈你眼睛不好，让我替你穿。”

　　安家姆妈原先是雨季二伯家的烧饭妈子，雨霁是吃她烧的饭长大的，安家姆妈烧的一手好饭。只是自雨霁二伯过世后，安顿了几房姨太太剩下的仆人都给了足了钱遣散了去，雨霁念安姆妈年纪大，专门给足了钱，足够她一家在乡下过大半辈子了，可她那不争气的儿，把她的钱全在堂子里的幺二身上花光了，如今落魄的还得她替别人做几件绒线衫补贴家用。

　　想到此，安姆妈就又往里坐了坐只希望小姐不要看到她的脸才好，她真的难为情。

　　雨霁将线穿好了递给安姆妈，煤油灯照的她眼儿里亮亮的，干净澄澈，安姆妈心觉枉费了小姐一番好心，心里更是为难。

　　雨霁瞧出安姆妈的难言之隐，道出来意：“我今个来，不是为了别的，就是刚好有一桩小事，想请您来帮忙，就是不知道您愿不愿意来了。”

　　安姆妈一听，这正好解了她目前的燃眉之急，那还能有什么不愿意，托人给她儿子留了句话，当下就立马收拾了行李跟着雨霁回到了罗杰丝府中。

　　当天晚上就备足了材料，卯足了劲，做了一桌子大菜，盛嘉仪左一口，右一口，筷子就没停过，生怕有人跟她抢似的。

　　果然猛的一口噎住了，雨霁忙盛了一碗开洋萝卜汤给她，盛嘉仪喝了一大口，才缓缓将吃食顺下去了。雨霁给她顺着背：“你慢些吃，没人跟你抢。”

　　谁知道这盛嘉仪刚顺下一口气，立马转身对着后面站着的安姆妈道：“安家姆妈厉害极了，这龙井虾仁，还有这嵌宝鸡，鲜的嘞眉毛落特嘞，我光瞧着就流口水。”

　　这话说道安姆妈心坎里，笑意从眼角漫到眉梢，每一根褶子里都含了笑：“盛小姐真是抬举了，您是见过世面的人，盛公馆的山珍海味吃惯了，只一时觉得老奴做的新奇罢了。”

　　“不不不”盛嘉仪朝她摆摆手，极为认真道：“那能呢，他们比不上安家姆妈您。”

　　安姆妈脸上的笑纹更深了，从没有人这样夸过，一时还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啪嗒”一声罗杰丝落筷，起身来。

　　雨霁瞧了瞧，罗杰丝今晚只吃了小半碗的开洋萝卜汤，菜也没吃几口。

　　嘉仪抬头：“六哥哥，你吃这点那里够？这么好吃的菜，浪费了真是可惜。”

　　罗杰丝只摇摇头，优美的下颚在空中划了个弧，就要上楼。

　　安姆妈绕过桌子跑过来，急切道：“六少爷要是不喜欢，我在给您重做就是。您想吃什么，只尽管提。”

　　罗杰丝又是摇头，俊眉微蹙，睫毛垂下眼帘，薄唇轻抿，神色憔悴，低声道：“安姆妈你做的饭很是可口，只是我今日身子不大爽利，吃不下东西，您不用劳烦了。”又接着咳了两声。

　　安姆妈瞧着他样子也确实像不大好，担忧道：“那六少爷还是早些上楼去罢。”

　　等他上了楼，又在楼下唤，：“六少爷要是不舒服，我等会给您熬些稀粥送上去？”

　　“不用了。”低沉的一声从楼上传来。

　　“这疯子。”嘉仪看看雨霁。

　　雨霁摇了摇头，耸耸肩，表示无奈。

　　晚饭后，嘉仪提溜着水壶去院子里浇水去了，雨霁收拾收拾碗筷往厨房里送。

　　安姆妈把她拦住了：“小姐交给我，这些你做不得。”

　　雨霁红唇微抿，笑了：“我如今是家里的管家，硬要说起来，如果这是在官场上，我还是安姆妈您的同僚呢，怎么做不得。”

　　两人一道进了厨房，这里的厨房和塔娜太太那里不一样，看的出前一任德国主人很用心，鹅黄的壁纸，漆白了的橱柜，屋顶上面还坠了只水晶灯，敞亮的很，厨房里还能摆下一套桃花木的英式雕花桌椅。

　　安姆妈抢着要把空了的碟碗洗了，雨霁争不过她，就坐在桃花木桌后看着她的背影。

　　安姆妈道：“小姐这是何苦，要我说，小姐就不该来这里做事，再过些年也该张罗着嫁人了。”

　　雨霁托着下巴，听此歪了歪头：“在家里也是无聊，出来见识见识也好。再者说了，我就算是要嫁人哪有人替我张罗。爸爸和姆妈已不在了。”

　　安姆妈回头：“可您还有三叔和三婶啊，他们可是小姐你的亲生父母，您为何不回去？。”安姆妈一时嘴快，话一出口，便知知道自己说错话了，这话在小姐面前提不得。

　　果然雨霁坐起身来，恨恨道：“他们那里认得一个我，早就将我了人，如今一家三口不知有多自在。我回去，无非是自讨苦吃罢了。”说着眼里隐约闪着泪。

　　“小姐真是对不住，老奴不知……”安姆妈也恨自己嘴快，本是好心，只一个劲的道歉。

　　雨霁拉了拉安姆妈的手，靠在她身上：“安姆妈自小看我长大，我又怎么会怪您呢，今日我还没安慰您，您怎么先安慰上我了。”

　　安姆妈摸摸雨霁的头顶：“傻孩子，什么安慰不安慰的，罗先生是病了，不妨事。”

　　雨霁眨眨眼：“罗杰丝今日不是嫌您做饭难吃，也不是病了没胃口。他是针对我呢，想让我走。可我就不走，气死他。”

　　今日连续两件事都做的模棱两可，让别人看不来，可雨霁却一下能知道的分明，就是成心暗地里给她使绊子受，好让她离开。

　　既来之则安之，她还就不信了。

　　然而深夜某人忽然饿醒，摸着饥肠辘辘的肚子转转反侧，想了又想，终于忍受不住从床上坐起身来，将手伸向那几块有些干掉了的南瓜派。

　　只觉这南瓜派美味非常，唇齿留香，回味无穷。

　　当然了，这种十分羞耻之事，也只有他自己一个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