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视着沉睡于塌上的傅玄黄蜡般的面色,沐雨霏掖着他被子一角的手不自觉地紧了紧。
自那天破除伏魔鼎的禁锢,目睹他奋不顾身拦在夙雅面前,替她挨下掌门的致命一击后,他就彻底失去了意识。昏迷至今,已经整整七天了。
尽管擅长医术的传功长老已替他诊治过,伤口虽深,也流了不少血,但好在并未伤及心脉要害,卧床静养几日便可。但为何始终不见他醒来?
沐雨霏实在无法理解傅玄师兄那日的怪异举动。夙雅历来嚣张跋扈,人缘也差,门派内与她关系不错的同门少之又少。傅玄师兄对待新入门的弟子都较为严格,与夙雅更是无甚交集,甚至对这位娇纵蛮横的皇室公主很是不满。既然俩人关系差,那为何师兄还要挺身而出护着她?
除非,他当时是被什么东西操控了心智,才做出来不受自己掌控的事……
一想到此处,她又想起那日在伏魔鼎中邪骨对她所说的话。即便后来师父及时出现,但那些话始终如同心魔一般在她的脑中挥之不去。然后又回想起西夏王陵中的经历,那些惨死的盗墓贼似乎也是受了什么蛊惑才自相残杀。
魔气蛊惑……邪祟作乱……心魔……梦魇……邪骨……自那日王陵之乱后,怪事就接连不断。这一切到底是……
吱呀一声响,打断了她的思绪。沐雨霏转头望去,门扉被轻轻推开,露出一抹鲜红色的衣角,玄火长老一脸淡然地出现在弟子房内。
“师父……”不知为何,仿佛被看穿心中所想一般,沐雨霏的声音中带着些许局促不安。
“嗯。”曦煌点点头,将手搭在傅玄的脉搏上,“他怎么样了?”
“未伤及要害,但不知为何就是没见他苏醒过来。”
“那就好,应当无事。”
沐雨霏点点头,没有再说话。
曦煌看出了她神情中的不自然,继续道:“你在担心什么?你师兄受的不是致命伤,只是流血过多需要几日恢复,不必太过担心。”
沉默片刻,沐雨霏开口道:“师父,你说……傅玄师兄是不是被什么东西给操控了?”
曦煌一怔,“何出此言?”
“可是……按照他的性子,是绝无可能做出替夙雅挡剑这样的举动的……但傅玄师兄怎么都不醒,我想跟他当面问清楚。”
曦煌摇头,“可我当时并未察觉出他身上有任何被附身或是被操控的迹象,当时整个逍遥阁内也没有半分邪祟和妖魔的气息。”
“哦,是吗……”沐雨霏有些失望。
“罢了,勿要多想。”曦煌起身正欲离开,“你也别老守着他了,回去休息吧,若是他醒了我派人告知你便是。”
那边沐雨霏没有动,小声嘀咕道:“为什么总是瞒着我……”语气中略带委屈。
然而她的碎碎念还是落入了曦煌的耳中,她驻足,说道:“你最近,是不是听到了什么风声?或是不好的言语?”
“没有没有,”沐雨霏连忙摆手,“师父别担心,我就是这些天老守着师兄,没顾得上好好休息,有些疲累罢了。”
“好吧。不过,若是你最近听到或是想起了什么不好的东西,无论如何,都不要被那些负面想法左右。那些东西……对你没有任何好处。”
她说完便兀自离去,留下沐雨霏一人在房内思索着她的这番话。万一……师兄真的是被邪物操控影响,门派长老会不会严惩他?如果某天换作是自己被邪骨左右,夺去心智,做出了什么可怕的事,等待自己的又将是什么呢?
独自行走在返回长老房的路上,曦煌叹气,果然,还是要瞒不住了吗。
门派内最大的建筑逍遥阁映入眼帘,远远望去,泛着耀眼光芒的几轮巨大光圈正在其上空永恒不止地旋转着,那是守护逍遥阁的结界。
遥望着防御重重的逍遥阁,曦煌陷入了回忆。
十几年前,曦煌独自一人从天界下凡来到人间,一为探寻那把魔剑线索,二为寻找沐雨霏的踪迹。
据她的部下曲星测算,大约在修仙门派云集的西北昆仑山一带,曾出现过大量魔气聚集的迹象。而沐雨霏早已堕入忘川,多半已经轮回往生成为一名凡人,而当时天界尚未有司掌凡人命数的神仙一职,难以探查出她的踪迹。
无奈之下,她也只能沿着西北方向一路找寻线索。
还记得那日她正腾云飞行,却见下方某处电闪雷鸣,不祥之气聚集,甚至有愈演愈烈之势。仔细一观,那里是片仙气萦绕的亭台楼阁,上方有一片巨大结界笼罩着,一眼就能看出是个修仙门派,可那些不祥之气又是怎么回事?
带着疑惑她来到了那座修仙门派内。
此时此刻,门派掌门楚玄长老因不久前身负重伤,又恰逢飞升渡劫之际。本想要独自打坐安然度过此劫,却没想到越是想要静心修炼,越是适得其反,一道又一道天雷劈下来,他差点就走火入魔而亡。
所幸曦煌及时赶到,以自身仙力助他调息护法,他才安然度过了此劫。
虽说性命是保住了,但他的身形也变得如同孩童一般,再也无法复原。
楚玄长老对及时出现的曦煌十分感激,得知其身份后,感概万分,原是天神下凡救了自己,更奉她为逍遥宗的贵人,于是便千方百计地想要她留下来。
曦煌本想拒绝,不过转念一想,通过这些修仙门派寻找一个凡人的下落,恐怕要容易许多。何况他们都是以除魔卫道为宗旨,今后若是与他们联合起来对抗魔族,同仇敌忾,总比天族孤军奋战要好得多。
于是,她便应了下来,做了逍遥宗的客卿长老。她喜静不爱热闹,不愿与旁人过多打交道,因此从不收任何弟子。在门派其他人眼中,这就是位鲜少露面,极为神秘莫测的人物。
巧合的是,没过多久,她前往门派附近一处阴气极重的乱葬岗寻觅魔气踪迹,除祟镇邪之时,就发现了沐雨霏。
那时的她还是一名襁褓中的婴孩,正在不断啼哭。四周鬼气森森,妖邪之物觊觎着这个人类婴儿,犹如饥饿难耐垂涎三尺的豺狼虎豹,可不知为何,他们似乎对这个婴孩有所忌惮,就是不敢靠近。
若是换作寻常的普通人类婴儿,是绝无可能在乱葬岗中存活下来的。
曦煌只大致瞥了一眼周围就明白了其中缘由,只见一团诡异的黑气萦绕在这名婴儿上空,才让周围的妖邪感到害怕,不敢接近半分。
看来,即便她历经转世轮回,仍然无法摆脱这万恶之源的邪骨。
若是任由这邪骨不断滋养壮大下去,总有一天她本人的神识都会被其完全吞噬,成为一具没有自我意识的杀人机器、嗜血怪物。所以,必须要尽快将其扼杀在萌芽状态。
不过眼下,曦煌似乎低估了这邪骨的威力,它是完全具备自我意识的,只怕沐雨霏那些痛苦的前世过往回忆都会被它完全唤醒。
远处一盏孤灯缓缓升起,照亮了一方天色。
曦煌凝望着那盏明灯,忽明忽暗的烛光随风摇曳,直到黯然消逝,与夜幕完全融为一体,心中逐渐有了一个主意。
一年一度的新春佳节刚过去,紧接着迎来的便是正月十五元宵节。
根据道教“三元”的说法,元宵节又被称为上元节。除了赏花灯、吃汤圆、猜灯谜、放烟花等一系列民俗活动之外,人们还会以放天灯的形式来庆祝。在灯上写满心里的各种祈福和愿望,希望天灯能上达天庭,带给人无限的希望和光明。
逍遥宗是一座远离市镇的修仙门派,每逢佳节,不同于万家灯火的热闹非凡,山上总会少了许多人间烟火气,有些冷清。不过,上元节这天,门派内的不少弟子还是会自发地聚在一起,放灯祈福,祈求能将祝福带给远方的家人,新的一年里能够平安顺遂。
晚膳结束后,夕阳的余晖还未被夜色完全吞没,往日冷清的后山中就已经聚集了不少弟子。
用笔墨在制作灯笼的纸上写下满满的祝福,或是画上一些诸如兔子、小狗之类的可爱图案。再用竹篾编好,浆糊粘上,点上蜡烛,就成了一盏盏制作精美的孔明灯。
大家都在忙得热火朝天,而唯独沐雨霏一人远离人群,端坐于另一边的角落,望着远处的山林发呆,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平日里与她关系还算不错的几名女弟子察觉出了她的异样,疑惑地凑到她跟前:“师妹,你怎么不放灯呢?你不是最喜欢上元节了吗?记得以往的这天里你总是最兴奋的一个,还要和大家比赛谁能做出最多的天灯,最后每次天上升起来的灯就数你做的最多。怎么今天你反倒没兴致了呢?”
沐雨霏愣怔片刻,缓缓道:“傅玄师兄还没醒,我有点担心他。”
女弟子笑道:“唉,我还以为是什么要紧的大事呢。传功长老不是已经给他看过了吗?只是受伤失血过多,休养几天就好啦。有什么好担心的。”
沐雨霏摇头:“不,他受伤前行为如此反常,如今又连日躺着昏睡不醒,我想恐怕没有那么简单。”
女弟子道:“都知道你跟他关系很好,不过你这么忧心忡忡的就没必要了吧?依我看,那个夙雅谎话连篇,鬼心思又那么多,指不定她是背地里对傅玄师兄施了什么阴损的术法吧。”
沐雨霏道:“不,你们什么都不知道,还是不要瞎猜的好。”说罢,她便不再作声了。
女弟子见她这般冷淡,便纷纷识相地走开了。
沐雨霏懒得再留意他们的言行和一举一动,直到人群中发出了一阵明显的骚动。
有人指着夜幕降临的天空,发出了讶异的惊呼:“你们快看,那是什么?”
众人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原本只有零星几盏孤灯的夜空此刻已经被无数的光亮照得恍如白昼一般。
“好美啊,那些都是天灯吗?来逍遥阁这么多年,我还是头一次见到这么壮观的景象!”
“究竟是谁放的灯,弄这么多盏灯,是何用意?莫非是哪位长老怕上元节过于冷清,专程弄给大家看,增添节日气氛的?”
“管它是谁放的,只要好看就行啦!”
听闻动静,沐雨霏不自觉地抬头一看,只是随意扫了一眼,就再也无法离开视线。
广阔的夜空被密密麻麻地灯火完全占据,灯光闪耀,铺满了整片天空。而这些灯火无一例外皆是桃花花瓣一样的粉色,仿若让人置身于一片无垠的花海之中。
不过,这些灯并不是一成不变的,它们原本看上去似乎是灰暗的,后来才慢慢变得明媚起来,最后化作纷纷扬扬的花瓣,天女散花般散开于天地间。
沐雨霏心中一动,她伸手将一盏刚刚升起的天灯拦下,仔细一观。是一盏素灯,上面没有描绘任何字画。凝视片刻,她隐约能看到灯上弥漫着一股朦胧的黑气。
透过灰暗的灯,前世过往的那些不堪记忆又浮现在自己眼前,一股焦躁晦暗的情绪涌上心头。
不过那盏灯马上就变得亮堂起来,继而化作朵朵绚烂的粉色花瓣,然后消失无踪。
而她脑中的晦暗情绪,也随之一起彻底消散。
再拦下其他的灯,毫无疑问也经历了同样的情绪转化。
对于其他弟子来说,那只是一场壮观的视觉盛宴。而对于她来说,则是心灵的洗礼和净化。
无人的角落里,抱膝仰望天灯的她的嘴角露出了一丝旁人察觉不到的微笑。
谢谢你,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