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若是能风平浪静的过几十年,花锦是愿意在这待到这对夫妇归去之后再离开的。
毕竟这段时日安静又闲逸,有夫妇二人陪着,她也能不那么频繁地回想无风泽和祁渊。何况,她也并无去处。
她学会了些简单的农活,甚至换下了祁渊给她织就的衣物,穿上了没有防御能力地普通衣服。如不是那张脸太过晃眼,看上去与人间普通的姑娘也别无二致了。
只是天终究有它的打算。
近来,夫妇两人便总是看着天叹气。农夫愈发频繁地往山上跑,打回来的猎物却一次比一次少,一次比一次瘦弱。
他们几乎已经一月有余未吃上一顿饱饭了,可即使如此,有什么吃的,也是先紧着花锦。
花锦是不太懂,这大旱的天气代表着什么,也不明白几个月没有降雨意味着什么。她仍旧是每天跟在妇人身后在田间行走,只是却从以往的照料庄稼,变成了挖各种各样看上去能吃野菜。
而最近,每日吃的稀粥里,越发稀少的米粒,和夫妇二人越来越频繁的叹息,才终于让花锦明白了些什么。这大抵就是祁渊口中的天灾吧。
祁渊说,天降灾时,普通人大多都要没了性命,而为数不多活下来的,也要去了层皮。花锦觉得自己该做些什么,可看了看毫无灵力的自己。只能看着皱眉苦脸的老夫妇二人暗自叹息。
这日晚饭后,花锦像往常一样坐在农夫给自己扎的秋千上,仰头看着天上忽明忽暗的星辰。妇人在她身后看了她许久,也搬了个凳子坐到了她旁边。
沉默了许久,终是叹了口气。花锦闻声转过头,甚是无邪地看着妇人,等着她发声。却不知,这眼神却像是正晌午的阳光,刺的妇人几乎要落下泪来。
“小锦,我跟你叔一直都没舍得问你是哪里人,问你家里的情况,是因为我们舍不得,有私心,想留着你在身边。可如今,怕是留不得了。”妇人说着,眼泪已经涌出了眼眶,于是她扭过头,擦了擦眼泪方才接着说道:“今年是大旱年,这大旱不知要持续多久。官府一直说朝廷要给我们拨粮食也迟迟没动静。再这样下去,怕是下个月,我们就连锅都揭不开啦。我看你来的时候穿的那身衣服怕是富贵人家才会有的。你若是有归处,就去吧。”妇人说完,终是压不住情绪,起身去房里哭了起来。
“咱们上辈子是造了什么孽啊,求了半辈子的孩子,也没能如愿,如今好不容易遇到个这么乖巧的姑娘,也还是留不住,到底是造了什么孽啊。”
花锦听着屋内妇人的哭诉,和农夫轻声的安慰,想了半天才明白妇人的话。
是让她走呢。
她抬头看了看漫天的星星,不知为何,心里泛起了一丝丝的酸。
归处,何来归处?
无风泽没了祁渊仙力的支撑怕是早已消散。除了无风泽,这天地之大,哪里又是她的归处呢?她看着夜空里明灭不定的星辰,有一下没一下的晃着秋千。嘴角慢慢弯起,也不知是笑些什么。
只是还没来得及走,农夫就出了事。
是在山上打猎,为了追一只兔子不小心摔进了其他猎户挖的坑里。那天妇人从天色将暗便焦急地张望,却一直等到夜深了也未见农夫从外面回来。
那山其实是极危险的,村里人常说那山上有猛兽妖物,所以自妇人幼时起便未曾靠近过那座山,而村子里为数不多能上山的男人,每次上山前也要做足了准备。
妇人看着那山的剪影,如同看着一头猛兽一般,心紧紧地纠在了一起。她的丈夫从来不会在天黑时还不归家,若是遇到了什么……这样想着,她咬了咬牙,对花锦说:“丫头,我上山看看,你在家里等着,哪里都不要去啊。”
花锦是将妇人满眼的担忧,和望向山时的惶恐都看在眼里的,许是想起了祁渊曾说的,什么因果,什么恩怨。她想了想终是拉住了妇人,看着妇人的眼睛道:“我去吧。”
妇人想拒绝,可不知为何花锦的声音像是有法力一般让她定在原地。她愣愣地看着花锦走出了木门,直至消失在黑暗中,才能重新支配自己的身体。
自从来到这里,花锦便从未在夜里出来过,夫妇两人只当她是普通的小女孩儿,千般叮咛嘱咐,天黑之后切莫离开村子。于是许久了,她每每夜晚也只是坐在院子里的秋千上慢悠悠的晃着,看着满天星辰回想着过去两千年的时光。
头一次出来,却有说不出的怪异,只觉有什么东西与自己隐隐呼应,想要放出灵识感知却因灵力尽失无法做到。于是花锦也只能一步步小心地靠近那座山。
待走到山脚下时,却忽然感到曾消失的灵气在一点点地向她凝聚,却又似被什么挡住了一般只能在周遭游走,不能近身。这异样的景象让她停下了脚步,停留片刻却发现自己的确是无法吸收那些灵气,于是便又抬步,向前走去。
走着走着,原本安静的只剩风声的夜晚却忽然有些喧嚣起来,初时混杂难辨,待走进山里,渐渐地便能听见一二了。
“她好香呀”
“她是山上的神吗?”
“她是神吧”
“救救我们……”
“救救我们!”
声音很低,却尽数传进花锦的耳朵,只是如今她没了灵力,即使听了又能做什么呢?于是她便恍若未闻般一步也不停留地径直向山上走去。而她经过的地方,原本枯黄的花草却都像被雨水滋润了一样鲜活了起来。
一路上,那些花草似是能读懂她所想一般,谄媚地指引她一路走到了农夫跌入的坑里。此时农夫早已经昏死过去。坑不深,却是笔直的,加上农夫许久没有吃上饱饭根本没力气向上爬,是以困在其中。花锦看着躺在坑底的农夫,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灵力没法进入身体,她还是没有力气拉他起来的。
一旁那棵快要枯死的树似是感觉出了花锦的难处。抖了抖身子,将自己的根须从土中不断的伸向坑里。而后,托起农夫将他稳稳地放到了花锦面前。它停在花锦身旁片刻,似是攒足了勇气,才伸出一条根须,像小兽一样轻轻地蹭了蹭花锦的脚踝。
花锦并未多做动作,只静静地看着那树根蹭了许久散去之后,才将地上散落的木头和藤蔓绑在一起,又艰难地把农夫拖了上去,慢慢地拉着他往山下走。
那棵树木像是万分不舍似的伸着藤蔓跟了许久,终是在花锦出了山林后猛地缩回。而那些花草也在花锦离他们越来越远之后恢复了安静的模样,就好似从未有人来过。
只有花锦走过的地方盎然的生机昭示着这里发生的不寻常。
而陆思远便是发现了这不寻常的人。他本在天上御剑而行,准备穿过这片村子赶往不远处的落云山。却被这山里充裕的灵气吸引。
这个村子他是知道的,是他们问仙宗庇佑的一个村落。几百年来向来安安稳稳,风调雨顺,于是几近被遗忘。只是今年却遭受了莫名的旱灾。村里的村民在问仙宗附近设的问仙观求了许多次了。而最主要的是,这个村落根本没有灵脉,那此时又何来灵气?
转念一想,陆思远便停了下来,向下方的山林落去。
越靠近山林,灵气就越充足和纯粹,甚至与问仙宗最核心的灵脉不相上下。
莫非是有什么仙器在此出世?陆思远想着,放开了神识扫了一遍山林,却一无所获。他甚至以为是自己想错了或是御风而行了太久出现了幻觉。可转个身却发现了花锦曾走过的路径。
那在夜风里招摇的花草们与周遭枯萎的花草树木形成了强烈的对比。他顺着那条路看向山下,不禁沉思起来。
花锦回到茅草屋的时候天已经泛起了白。她拉着农夫走了大半夜,肩膀被藤蔓磨得破了皮,衣衫也被汗水浸湿。而那些自从她靠近那座山便绕着她的灵气也早已尽数散去。在她看到柴门的那一刻,终是支撑不住倒了下去。
她是被妇人的哭声吵醒的。醒来便看到妇人坐在一旁抹着眼泪,看她转醒立刻便扑了过来。哽咽着说:“丫头,你终于醒了,你救了你叔的命,也是救了婶子的命。婶子不赶你走了,就是我俩饿死,也不会饿着你的。”
花锦不知,在自己昏倒后没多久,农夫就醒了。他与妇人说了自己当时的处境,更是神色激动的描述了花锦救自己时的奇象。
原来,他那时是醒着的,只是实在没有力气,身体动弹不得。没过多久也真正晕了过去,所以花锦才未能察觉。
“她怕真的是仙女啊,老婆子。怕是神仙听了太多咱们的祈求派她来帮咱们的!”农夫有些许激动的拉着妇人说道,说完,似是又想起什么,又说道:“也有可能是犯了事儿被贬下来的,总之咱不能赶她走,不然等以后她再变成神仙,怕是要记仇的。”农夫紧张地拉着妇人说着。而妇人却没听进去什么。她只知道,若是自己上山去找她的丈夫,凭着她这个小脚妇人,怕是两人都难活着回来。
她不忌惮花锦是否是仙女,她只是存着一点私心,想要留下花锦而已。许是因多年求子的心愿,又或是这大半年来花锦的乖巧讨喜,让她止不住泛滥的源于一个母亲的那份感情。当初让花锦走也不过是怕这旱年熬不过,白白害了她的性命罢了。
大半年的相处,她是真的将花锦当半个女儿来看待的。
于是,花锦便又留了下来。只是不再似以前只待在家或是跟着妇人去农田里。她开始不时地向山上跑,想要再一次感受那灵气,可却再未成功过。
她常常坐在山顶发呆。听着山风吹着干枯的树林飒飒的声音,恍然间觉得自己似是仍在无风泽一样。
平静的日子并未持续多久,家里存的口粮几乎空了。山上也再不能打到猎物。甚至山上的花草树木也尽数枯死。妇人当真如她所说,有他们的便有花锦的。甚至到后来花锦每天的三餐不落,他们两人却只吃一顿几乎无米的稀粥。
花锦是想告诉他们自己少吃些也可以的。可看着他们怜爱又小心的眼神却开不了口。偶尔,也有同村的人来上门讨些吃的。但这灾年,谁又能救谁呢?花锦看着夫妇两人愈发枯瘦的脸,便越来越频繁地向山上去。
她不知自己在抱什么期望,她甚至偶尔会想,自己灵力的消散是否与祁渊有关,却无人能替她解惑。她在山上一遍遍地试着祁渊教给她的众多法术,却不能有一次成功。
她是想帮他们的。虽然她早就知道人世间的普通人脆弱的如同山间的花草。而他们所经历的也必是他们要承受的劫难。她却忍不住的想要去改变。即使以后,她要为她插手人间事而付出代价。
可顾不了了,她是有些害怕死亡的。祁渊是仙,他的逝去她阻止不了。可凡人的,她本可以。这么想着,她也愈发急迫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