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至凤栖镇前,陆无为便忍不住地皱起了眉,来之前他本以为即使宗内其他人不能解决,对自己来说,也不会是什么太难的事情,可如今这扑面而来的浓郁魔气却让他觉得棘手。
本是极好的天气,阳光照着凤栖镇,好似黑暗无所遁形。镇上的居民虽深受魔物侵扰,但那魔物从未在白日里出现过,是以街上十分热闹。
花锦好奇地看着这人来人往的长街,她自从小世界出来,便在一片荒无人烟之地,后来徒步走了许久也只是到了只有十几户人家的小村落。
她是第一次见到那么多的人,也是头一次感受到,祁渊常说的人间烟火气是什么。她不自觉地迈出了步子,在街上缓缓地走着。
陆无为虽焦灼,却也不能退却,若是连他都解决不了,那怕只能去叨扰那些快要飞升的老祖宗们了,只是那些人常年闭关,不问世事,除非是关乎他们生死存亡的事,否则定是不会出关的。
更何况他们都千百年未曾出过关,谁又知晓他们是否还活着?思索片刻,他便决定在此处观察观察,再做定论。
在他神游太虚之际,花锦已经拉着他的衣袖走进了人群,那是花锦的脸上头一次露出符合她年龄的,属于少女的雀跃和欢喜,脸上甚至因为好心情而泛起微微的红晕。
陆无为侧头看着花锦清亮地眸子,竟也不自觉地弯了弯嘴角。随后,他的目光落在了那只抓着他衣袖的手上,不知怎的,心里像有什么将要破土而出一样,有那么一丝,仅仅一丝地松动。
花锦这股子兴奋劲儿一路延续到了夜幕降临。
许是因为害怕妖物,天还没完全暗的时候镇上的人就收起了摊子,开始在门前点起辟邪灯。等天完全黑下来后,反而给镇子平添了些别样的风采,于是,即使没了白天的热闹,花锦也还是四处逛着,欣赏着这别样的美。
因为花锦的影响,陆无为已经松泛很多,却在天色越来越黑的时候,再次紧绷了神经。随着天色变暗,陆无为明显觉得,那股包围镇子的魔气越来越浓郁,甚至浓郁的几乎要化成实体。
几近亥时,连花锦也察觉出了些许异样,她只觉周身灵力都不听使唤,甚至连行走都变得有些许困难,于是她小心翼翼地向陆无为贴了贴,紧紧地揪住他的衣袖。陆无为见状,眉头紧皱,思量片刻,便带着花锦来到了镇子西边房屋稀少的空地。
妖物袭击人,多半是为了给自己进补,而人类能给予的养分甚少,是以若是有修者,它多半也会寻来。这样想着,陆无为从自己的百纳佩中拿出了一个球状的小玩意儿,随手往花锦脚下一掷,一个小小的五行阵法便出现了片刻,随后消失不见。
“你待在里面,不要出来。”花锦轻轻地点点头,乖巧地往身后的石墩上一坐。似是等着陆无为表演一样,一脸的期待。
等了片刻,周围却始终安静,忽然,一阵脚步声从背后传来,伴随着魔气地波动。陆无为闻声立刻召了剑,甩出一道灵力直冲至脚步声传来的地方。只听得一声脆响,随后并不陌生地声音轻佻地响起。
“你们正道人士都是这么跟人打招呼的?”随着声音的靠近,两个年轻男子也出现在花锦眼前。凌无夜依然是一身让花锦觉得有些扎眼的红衣。没个正形地靠在一旁的柳树上,调侃地看着陆无为。一旁的凌惊秋也仍是一副书生的做派,声未至,礼先到,冲着二人施了个礼,温声道:“又与道友碰上了,不知道友在此有何事?”
陆无为本无意搭理,可凌惊秋这边客客气气地,若是自己不答倒显得自己仗着修为高他们一等便目中无人了。于是惜字如金地答:“驱魔。”
花锦听此略有歧义的话,觉得有些许好笑,于是就真的轻轻笑起来,笑完,便盯着凌惊秋细细看着。
“那你呢?你来这里做什么?难不成是猫儿又跑丢了?”花锦笑着问道。凌惊秋那张与祁渊肖似的脸,和他与祁渊全然不同的性格让她觉得十分有趣。
凌惊秋听此,刚准备开口回答,却被从他身后绕过来的小猫打断,那猫儿的伤明显已经被治好了,又有主人在身旁,于是便不再如白天那般胆小防备。
许是听到了花锦提它,便喵喵叫着走向了花锦,快要靠近时,花锦快一步走了出来。一把抱住它。
“可不是哪里你都能去的呀。”说着,回头看了一眼地上一闪而过的阵法。点了点那猫的鼻子。猫也不恼,只冲着花锦又叫了一声,然后便想要伸出舌头舔舔花锦,花锦笑着躲闪。
可下一刻,猫就被陆无为震出花锦的怀抱,丢向两个魔修少年。花锦刚想要抱怨,却发现不知何时,一猫二人的眸子都变成腥红的颜色,不管是玩世不恭的凌无夜还是温润的凌惊秋面目都开始变得狰狞,花锦还未反应过来,就被陆无为搂着,一路退至村子外。
身后的二人一猫也一路追随,直到城外荒无人烟的地方,陆无为才停下,将花锦放至一旁,随手隔起一个结界,便看着身后正追来的人。
等身后的人追至跟前,陆无为毫不手软地便打了起来。只是不知为何,那二人本应是相当于道修金丹后期和金丹中期的修为,如今却是与元婴修士相当的力量,再加上一只妖兽,而陆无为的修为也因无名的压制而无法彻底施展,是以竟打斗了许久才将凌无夜他们压住,用困妖阵定在那里。
只是还未喘息片刻,便有一阵妖风自镇子之中吹来。
本就暗的天,因这妖风遮住了月亮,便彻底的不见五指。陆无为扔出一张照明符,然而刚刚恢复光亮,却被眼前的景象震得动弹不得。
那是一双腥红的眸子,不是像凌惊秋他们那般被夺去心智后妖气所引起的红色。而是眸子里在不断的翻涌着鲜血,和着那浓郁的魔气,腥臭地几乎让陆无为反胃。
那双眸子盯着他,似是在打量什么,陆无为凝了凝神才看出,那是一只巨大的禽类,它低着头,紧紧地看着陆无为,尖锐的喙几乎要贴到陆无为的脸上。
之时陆无为更是发现,自己周身的灵力全部凝结,没有一丝一毫能够为他所用。只是对视了片刻,陆无为就已经出了一身的冷汗。这种感觉他几乎已经几百年再未感受过了,而上一次有这种感受,是他刚刚筑基来问仙宗求师时,被元婴期的开山祖师陆境压制。
这样想着,他几乎是头一次的,有些慌乱。不止是担心自己的处境,更是想到,若是今日自己陨落于此,这等魔物现世,那天下,将会是怎样一场腥风血雨。
被陆无为困在结界中的花锦,有些怔愣地看着对峙的一人一凤。
凤族已经许久没在下界出现过了,只有与他们肖似的青鸾才会偶尔现于人世间,择一与自己有缘的人修认其为主,伴他修行。而身为几乎霸占仙界四方之一的凤族却不屑与此。仗着自己生来便拥有的强大力量,盘踞在自己的领地里,几乎不与外族有何牵扯。
而面前这只,花锦却一眼认出了他。
他总是会出现在自己的梦境中,从未化过人形,只是一言不发地看着梦境里的自己,后来久了,花锦发现了他,问了他许多问题,也没能让他吐出一个字。只是在花锦第一次跟他搭话的时候,一下子载起她,直冲云霄。
后来,便像是两人约定了一般,他总是会那样,载着她在这天地间穿梭。只是之后的某一天,它便再也没来过,就像真的只是做了一场长久的梦一样。
花锦茫然地看着眼前与梦境中截然不同的凤凰,忍不住地想要靠近,却被陆无为的结界挡住,不能前进一步。
那两千年里,每每梦境中,坐在他背上遨游天际时,自己才会觉得真的快乐。而后来他的消失,也每每想起时都觉得失落和难过,这些,都是她少有的,能真切感知的情绪。
在她的记忆中,他是十分在意形象的。每次带着花锦游玩之后,便会在她面前梳理许久自己那身锃亮的羽毛。
可面前的这只,浑身都是腥臭的伤口,更别提以往那双似是映了满眼星辰的眸子,如今也变得这般可怖。不知为何,花锦便觉得眼睛酸涩起来。忍不住想开口唤一声,却终是开不了口。
而那边,那凤凰似也看够了,翅膀一扇,便将陆无为掀到山壁上。陆无为只觉五脏都要错位,疼痛感遍布全身,喉头一股腥甜,下一瞬,便呕了一大口血。
他从半空坠下,刚想硬撑着起身,再次试图调动周身灵力,那边那凤凰却根本不给它喘息,跌跌撞撞的飞了过来,张着两个锋利的爪子直直的冲向了他。眼看着他就要伤到陆无为,花锦只能徒劳地大喊一声:“不要!”
花锦已经忍不住闭上了眼睛,可等了许久,也并未听到任何声音。于是她缓缓地睁开眼,却对上那凤凰的眼睛,它的头紧紧地抵在结界上,歪着头好奇地打量着花锦。
陆无为见此光景,愈发焦急起来,开始不断挣扎,想要调动起哪怕一丝的灵力,可以施展一个瞬移术,将花锦转移至别处,可挣扎了一会儿却发现只是徒劳。
他躺在地上,咬着牙看着那大鸟打量花锦,一边暗暗地蓄了力。那鸟看了许久却像是因为看不清楚倍感恼怒,焦躁地叫了一声,随后他一挥翅膀,结界便应声而碎。
那凤凰正要向前一步,这边陆无为也终于提起了一丝灵气,提着剑便向他劈去。
只是一剑下去,却扑了个空。他定睛一看,只见那凤凰已然缩小数倍,落入了花锦怀里。
此时周围的魔气已经减淡许多,陆无为终于恢复了些许灵力,他小心翼翼地靠近花锦,想看个究竟。此时,缚于那凤凰周身的魔气已然消散大半,露出它原本的羽毛,那是类似于火焰的颜色,伴着流转的灵气与魔气,一时之间让陆无为都为之愣住,而当他看到那身后华丽的尾羽时,才下意识地问道:“凤?”
花锦似是没有听到陆无为的声音,仍是轻柔的抚着它的羽毛。陆无为走到她面前蹲下,看着花锦平静的脸,却不知为何觉得她是悲伤的。
那凤被她搂在怀里,羽毛上沾染着不知是自己的,还是它曾屠杀的人类的血,它的凤眸紧紧地闭着,黑色的血痂覆盖于上,即使如此,还是让人觉得它如此的华丽。
“你认识它?”
“认识。”
“那便先带它回宗内吧,待它转醒,再问缘由。”说完,想了想,灵力微动,一根银针便浮于掌中,趁花锦不注意,直接刺向那凤凰的眉心。
“你!”
“只是让它睡着的东西而已,不然中途若醒了,我制不住。”
花锦想想确是如此,便点了点头,搂着凤凰起了身。
站起身时似是想起什么一样,冲着陆无为浅浅一笑,调侃道:“说来或许你不信,我曾经被他带着,看遍了山川江河。”
自然是不信的,凤凰一族本就甚少出自己的地界,就算是出,也只是在上界偶有出没,又怎会来到人界,带着一个小姑娘四处玩乐呢?可是陆无为看着花锦眼中几乎要溢出来的心疼和隐忍,却又觉她所言非虚,只是对她的身份又多了一重猜疑。
除了那凤凰,还有被陆无为打昏的凌惊秋一行。虽然此处因魔气消散过半已然恢复正常,陆无为却怕再有其它变故,便也带上了他们。于是来时是御剑,回去时,陆无为便换为一叶小舟。
问仙宗离这里尚远,一番打斗的陆无为也不想再耗费力气飞的过快,于是这舟便被陆无为打上一道飞行符自行缓慢地飞着。花锦仍是抱着那凤凰,倚着小舟坐着,双目无神的看着远处云海。陆无为想问很多话,却不知如何开口。
天渐渐亮了起来,朝阳一点一点地升起,那光像是被捂得久了,耐不住似地从天尽头挣扎着跳出来,云海都被染成了金色。而花锦侧着的脸,也被描绘出了一条金色的边缘线,脸上细小的茸毛变得一览无余,她的发丝随着气流微微摆动,伴着晨光,直直的照进了陆无为心里。之前那个似乎破土的芽,又往上生长一分。
“我见过这样的景色。”花锦柔声地说着,“是在梦里,他载着我。”花锦未说名字,陆无为却清楚地知晓她指的是怀里抱着的凤凰。
“那时候,无风泽里的精怪们,都叫我小怪物。说我爹不疼娘不爱的,所以才被祁渊捡了回来。但是我却没有什么不开心,因为祁渊对我很好,而梦里,也会有一只凤凰,陪着我玩乐,他载着我,去了很多地方,这翻滚的云我见过,平静无垠的海我也见过。这八荒大川,四海美景他都带我去过。年幼时不更事,只顾着看眼前的风景,也不知他是谁。后来大了,偶然一次与祁渊说起,看到他怪异的神色,我才想到,我从来没有问过这只凤凰是谁,叫什么,为什么总是来梦里陪我。后来知晓了,却再也没有见过他。”
陆无为看着缓缓道来的花锦,她语气十分的平静,好似在讲旁人的故事一样,眼神里却透着些酸涩凄凉。他觉得,花锦似是还有别的什么没有告诉他,却不知如何去问,毕竟眼前的花锦看上去,就像是年少时在山下见过的,那个迷路的小姑娘。
她虽不似那小姑娘一样哭闹,陆无为却也感受到了她满心的难过。
“我还以为我们不会再见面了。”
说到这里,花锦似乎想起了什么,低下头看着怀里的凤凰沉默良久,才缓缓说道:“我的直觉总是不准。”
“我也以为,祁渊是不会死的。”只是这后半句,花锦却没有说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