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鸟从从怀中掏出日常用的水灵鹦霞蜜,涂在了蔷薇精的嘴上,那丫头什么也不懂,也不记得自己马上就要丧命了,只觉得眼前的东西奇巧好玩,有股淡淡的甜香气,便问道:“这是什么?真好闻。”
“这是水灵鹦霞蜜,涂在仙娥小嘴上,更见得仙娥标致。一会儿仙娥诚心悔过,樱桃小口恳切陈词,帝君一定会看你的。”
越鸟端详着眼前的蔷薇精,她虽没有国色,却也灵动可爱,只可惜她犯下滔天大罪,一旦返回天庭就再无一丝生机,越鸟既无奈又不舍,有心把那盒口脂赠给她,不料蔷薇精却灿然一笑婉拒了。
“不用了……我也用不上了……你说……我美吗?”
蔷薇精明白,这恐怕是她最后一次见到青华帝君了,她只希望自己能漂漂亮亮的。越鸟咽下心头的苦涩,对着蔷薇精赞许道:“仙娥当然美,若是诚心悔过,帝君见了自然高兴。”
二人行至岸边,到了青华帝君身边,越鸟发觉他竟然正在捻珠诵经。这江里葬送了百余条人命,想必青华是想超度水中的亡魂,由此可见佛祖所言非虚,他果然是慧根深种。
越鸟对蔷薇精略使眼色,那小妖立刻会意,只见她径直走到了青华身前,跪下就拜,拜完便一字一句地陈情了起来——
“小仙一向仰慕青华帝君,两年前三月三,西王母娘娘让小仙向帝君献酒,小仙趁帝君酒醉不备,偷走了帝君桌上的玉杯,藏在袖中带回了瑶池。后来瑶池众姐妹发现小仙私藏妙严宫之物,虽未举发,却是不饶,日日打骂羞辱,天天奚落欺凌。小仙修行太浅,不能根绝六意,既受不了众仙娥的揶揄欺负,又不敢陈情西王母娘娘,走投无路,一时糊涂,跳下天门,落在湖水中,得帝君玉杯救了。小仙心中懊悔,想修炼自身,却不得其法,小仙无道,做此冤孽,一切全由小仙无知无道而起,小仙甘愿伏诛受罚。”
听到这原本满口婊子贱人的粗蛮丫头说出这一番水泼不进针插不进的说辞,青华这才明白越鸟的良苦用心——此案涉及人命不少,便是玉皇大帝亲问也是大有可能,这丫头不知道轻重,灵霄殿上若是任她胡诌,他这六御之尊的颜面竟不知要往哪里搁。而越鸟劝她,为的就是教会她来日知道如何在众仙面前回话,九重天并非青华害她下界为妖,冤有头债有主,众仙自有分辨。
越鸟慈悲不假,但是她知道此妖已是难逃一死,因此她费尽唇舌,全是为了保全青华的颜面和清誉。青华见越鸟如此为他,心中甚是欣慰,语气也软了下来。
“殿下好手段,好心思。”
“小王见帝君在此静坐,便知道帝君放不下这血海孽债,九重天宫案难断,知道帝君不愿意费神,就只能小王僭越代劳了。”
越鸟说罢对着蔷薇精又使了个眼色,那妖精会意,抬起头来望着青华又道:“小仙甘愿伏诛受罚,只求能了却自身冤孽,可若是累及帝君仙名半分,小仙便是万死也难辞其疚。”
青华见这妖精还算恳切,便让她起身说话,偏她那嘴上不知道抹了什么,一时间勾住了他的眼神,再仔细一看,才知道自己中计了——那东西他几次试图偷来,如何不识?这丫头死到临头还想着攀附天恩,真是贼心不改!
然而青华正要开骂,却被越鸟劝住了:“帝君息怒,是小王的错,是小王使的计策,帝君责怪,便全怪在小王身上。这仙娥怕是无有来日,她甘愿赴死,只求保全帝君清名。这情实在是真情,她几百年间对着一个杯子睹物思情,临死只想帝君看她一眼,全了她女儿家的心意。帝君若是实在不喜欢,就看破皮相吧,她原本是天宫蔷薇,帝君看她,全当赏花吧。”
“什么赏花!殿下可真是天下的灵根,竟这般巧言能辩!”
然而青华虽然嘴上厉害,心里却不禁跟着越鸟生出了些慈悲来,他让蔷薇精起身,望了她一眼,便道:“你既然贪恋红尘,能离天道脱仙身也是好事,你离了空静九霄,就往人间清欢里去吧。”
东极青华大帝身居六御,凡是说的念的,拿的用的,全带着神迹。一个饮酒的玉杯,就因为沾了他的仙气,护得这个没修没道的仙娥在此六百余年,可见他是法力无边。青华此刻说话,口吐的每个字都写在天地之间,这蔷薇精虽然九重天上难逃一死,但青华一时慈悲,一句话为她赐下了尘缘,才让她日后得以进入人间轮回。此一遭,最后是青华亲度了这个思凡的仙娥。
越鸟见此,心中喜不自胜——青华帝君心中菩提生根,他日必得善缘,阿弥陀佛。
众人回到妙严宫,越鸟别过蔷薇精,让元圣星和九灵连人带杯送去了王母处,青华这才发现越鸟居然把那么个脏东西揣了一路,心里不觉有些膈应。
“那腌臜之物殿下怎么没毁掉,如何揣在身上?”
青华是大罗金仙,忌讳人血污秽,可越鸟却不以为然:“帝君岂不知人证物证,两厢齐全的道理?帝君是金身,近不得这些,我虽是个小小妖精,却不怕它,世间生克,本就如此。”
越鸟面露调笑,可那笑落在青华眼里却只让他觉得苦涩,他听到越鸟以“妖精”自居就觉得胃里沉甸甸的,可越鸟竟然也若有所思。
“想什么呢?”青华拿胳膊肘捅了越鸟一下。
越鸟故作推搪,欲擒故纵:“不说不说!小王想的是帝君不爱听的琐事,说出来帝君只会嫌烦,小王就替帝君思量,来日也好替帝君出谋划策。”
越鸟知道青华帝君一向潇洒不拘,不喜欢天庭琐事,但是他身在其中,哪里是不理会就能应对的?今日她不开口还则罢了,可她既然开口教了那仙娥,就也已经牵扯其中了。事到如今,她和青华还得沉着应对,否则只怕少不了要惹是生非。
“殿下没说怎么知道我爱不爱听?”青华嘟囔道。
“不说不说!说了怕帝君嫌我烦,嫌我市井世俗,嫌我不惬意潇洒。”
青华终于落入了越鸟的圈套,他推了推越鸟的肩膀,嘴里急急说道:“好好好!我保证不嫌,殿下快说。”
“小王想,若三日之内此事不上灵霄殿,那么到了第四日,帝君恐怕就得去拜会一下西王母了。”
越鸟教了蔷薇精一套滴水不漏的说辞,句句指西王母,字字护东极帝,而蔷薇精痴恋青华,越鸟相信她绝对不会反口。可西王母又不傻——瑶池里不成器的仙娥,私自下凡伤人害命,总不见得吃了人肉图生智慧,自己编出那么圆满的说辞吧?青华一向不拘,便说是他教的,西王母恐怕也不会信,那么王母只要再审那蔷薇精,就会把越鸟给审出来。
“早知如此……早知如此……殿下就不该多此一举教她那些!现在本座扯进去了不说,殿下也进去了。到不如在那河边就结果了那妖奴,总归是我一人之过。”
青华气地直跳脚,如此飞来横祸,他真是有理难辩,可他一人受罚也就罢了,如今竟连越鸟都搭进去了!
“小王也实在为难,不教她是可以明哲保身,但是她心无灵巧,只会胡说。帝君洒脱,不愿做口舌之争,在灵霄殿上必定吃亏。可这教了吧,难免又会露出行藏,让西王母知道我与帝君同心。不过帝君也不用担心,小王既然敢做,就自然有办法脱身。”
“西王母一向霸道!那丫头口说称爱慕,其实一面之词而已,说不定这根本就是西王母设局陷害!”青华破口大骂,骂完了两袖一甩,两手一揣,生起气来。
“所以小王说就看这三日,今日西王母必定审她,也必定能听出她说辞中的关窍。若王母不肯放过帝君,我们能教那仙娥说辞,王母自然也能教,到时候王母第二日面呈玉帝,第三日玉帝怕是就要请帝君上灵霄殿了。可王母若是有意结交帝君,就会静悄悄地将此事处置了,若是如此,帝君也需领情,亲往瑶池拜会王母。”
青华听了这些不禁垂头丧气,他向来最讨厌人情琐碎,如今却偏偏惹上了西王母,越鸟看他沮丧,又说:“帝君无需为我费神,佛母与西王母同尊,即便王母真的发难,小王也未必就怕了她。”
青华听见佛母名号就怕——这佛母王母,全是他的对头,要是凑在一起,他还不如从血莲池跳下去。
“殿下不是想请出佛母来吧?!”
“帝君误会了,小王不是要比尊贵,而是论道理。便是帝君之尊也曾与山妖说法,世间论道,何分高低贵贱?小王的意思是,因为我是佛母独女,知道平素苏悉地院里一切妥帖,从未有过如此龃龉龌龊之事。曼陀罗界虽然是宝地,可是佛母院中多得是妖仙,佛母与西王母同尊同贵,一个将妖精驯服的规规矩矩,一个却连连教化仙娥都不得其法。那蔷薇精原本只是偷窃之罪,可西王母御下无方,满宫仙娥彼此争斗弹压拈酸吃醋,才闹得如此。若小王说破此节,无论西王母如何怒火万丈,总不至于失了自己的颜面,强行怪罪小王。”
越鸟两历千世劫,两劫共轮回一万九千九百九十八世,虽然千世情劫没渡完就断了,但是思量起人情人心来却依旧得心应手。青华看她处处妥帖,心细如尘,不骄不躁,心里一时间五味杂陈——若有越鸟这个主母掌宫,妙严宫必定是另一番样子,现在他身边只有个九灵,九灵连人鬼都分辨不清,若非如此,哪能让人青天白日当着他的面偷了妙严宫的东西出去?合着这一切罪过,他受了也是白受,一步走错步步走错,不如躺平等死好了!
“本座就是不明白!这西王母与我有何过节?怎么屡屡生事?我看她那瑶池一界尽是些乱七八糟的事情,莫不是这王母和她那些个仙娥一样,想撇下东王公,到我这妙严宫来当家做主吗?”
青华气得口不择言,越鸟则笑得前仰后合。
“帝君仙姿,不知道有多少仙娥仙女偷偷爱慕,哪里只是瑶池而已?只怕就连帝君这宫里都少不了。那帝君骂完了西王母,岂不是也得捎带着骂骂自己?”
“这?这……”青华一听这话,心里不禁紧张了起来,一个疯丫头一个杯子就闹得如此,若真如越鸟所言,那他往后可不是要事事小心?
眼看青华神色仓皇地打量妙严宫里的仙娥,越鸟实在是憋不住笑,青华又羞又气,再看町中宫娥,怎么看怎么心惊肉跳。
“殿下再笑,本座就搬到殿下凌云洞里去住,总不见得那陶刚也生出事来!”
“帝君休惊,帝君今日劳苦颠簸,此刻心急后怕分数当然,今日小王全靠帝君,偏那妖奴知道帝君来路,以水为术,便是此刻想起那滔天巨浪,小王还是胆寒。如此便是欠了帝君恩情,不如帝君稍歇,小王为帝君亲自做几道斋菜,聊表谢意。”
眼看着越鸟离去,青华不禁腹诽——越鸟又是为他筹谋公案,又是下厨,这跟夫妻也差不多了。
“就差那么一点……”青华一边打量今天做下好事的那只手一边嘟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