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鸟借青华的法术显出宝相,大乘国自天子起跪了一地,各个磕头如捣蒜,生怕一个不慎触怒上苍。可杨戬和青华却不禁面面相觑——方才井天师所言合情合理,他虽是少了些慈悲为怀,但也绝算不上是什么大奸大恶之辈。越鸟如此责难他,若是圆的过来还好,否则若是强行怪罪,岂不是让凡人觉得满天仙佛不讲道理、天威过重?
越鸟半趺倚斜坐于云头,一手撑头双眼微闭,端的是一副大乘高僧之相。可地上的井天师虽然跪的端正,面上却没有半点惶恐,杨戬不由地有些为她悬心——皋涂山这一本烂账只怕就连玉帝都算不清,妖精和凡人你杀我我杀你的,硬要论出个是非只怕是不易。明王是妖王,这里是天子宫殿,那井天师未必会怕她,今日且看她有何手段吧!
“本王乃羽族明王,尔等捕杀数斯,伤我族类,只因是前人作孽,今日本王便不与尔等斤斤计较。本王且问你,你这贼道人言之凿凿说百年后大灾将至,有何依据?”
自打井天师说出“天劫”这两个字,青华的心就提到了嗓子眼,万没想到越鸟居然还要追问,这岂不是存心要吓破他的胆?
只见那井天师不卑不亢、字字铿锵,道:“尊者容禀,贫道修炼千年,略通易道,可占吉凶,虽是不敢说毫厘不爽,可天灾事大,卦象分明,贫道敢用项上人头担保卦象无误!还请尊者明鉴!”
一切果不出越鸟所料,如今灵山并天庭两处,知道三界同根劫始末的两只手就数得过来,这井天师区区千年的修为,哪里能有这样的本事?依他所言,他不过是见卦象大凶,又兼有些水火倾覆众妖血光之类的征兆罢了。
“尔既通卦象,自然也应知道天机千变、地数无常。尔三年前卜卦,发觉百年之后有天灾,于是便唆使天子以百妖为敌,以至于杀尽牲畜,竭泽困鱼,造下血债,触怒灵霄,是也不是?”
井天师原本还有些桀骜,此刻面上却不禁闪过一丝愧疚,他并非弑杀之辈,可大难当前,人妖难两存,妖精们有妖精的首领,凡人自然也不能坐以待毙。他千年修行满心正道,自问问心无愧,大乘国造下杀戮,的确难逃业果,但这一切的后果在生死存亡面前又算得了什么呢?
“尊者有大智慧,我大乘国虽造下杀戮,却也只是无奈之举,请尊者明察。”
眼看这无知的道人罪孽深重还不知悔改,越鸟也无心与他多说,只见她点着井天师骂道——
“尔罪孽深重触怒天庭,死到临头还不止悔改!真是朽木不可雕!今日本王就让你心服口服!”
满庭的人连同青华和杨戬都一起仰望着越鸟,而她则一鸣惊人——
“你教唆大乘国鸡犬不留、斩草除根,逼迫百妖遁逃,皋涂山众妖义愤填膺,若非二郎真君及时察觉祸端上表天庭,它们不久就会放出群蝗,你苦心经营的农田不消几日就会沦为赤地千里。不出五年,大乘国必定饿殍遍地死伤无数,此为一罪;而你冥顽不灵,便是见了仙佛显圣也毫无悔意,反而一味地笃信卦象。若来日众妖反扑,大乘国国运必定覆水难收,可你只要见到卦象上天劫犹在,就一定会再劝天子,让黎民强耕枯田,十年后大乘国必定民不聊生、百姓易子而食,此为二罪。尔窥得些许天机,便沾沾自喜,殊不知天机万重变,等闲莫强窥的道理。本王问你,若二十年后大乘国十室九空,百姓流离失所,卦象上天劫却已经消散,你该当何罪?”
越鸟此言一出,井天师愣在当场半晌无言,大乘国的文武百官皆窃窃私语,就连那天子都有些坐不住。
杨戬这才后知后觉,是啊,世间多得是能人异士,百兽更是天生就知道避难,难道天下知道大难将至的只有这个井天师一人?天数善变,今日所见,又如何能定来日所闻?
二十年前,青华绝对想不到自己此生还有一段未续的姻缘,想不到越鸟会毫无预兆地出现在妙严宫,从此改变他一生的轨迹。天数诡谲,有的时候岿然不动,就仿佛燕家那两个兄弟,时隔千年投入灵山偷盗佛宝,只为了向他讨债;有的时候又出尔反尔,就好比断了一万年的姻缘,借梦中也要重续。世间不可能轻易地颠覆,一个散仙都算得到的天灾,背后又怎么可能没有人呕心沥血试图挽回大局?
命数无偿,说的不仅是世事无绝对,更是隐射出命数的千万种变化。行善消灾,行恶催伤,行善者若得恶果,则天地颠倒。这样简单的道理,就连凡人都明白,井天师修道千年能掐会算,自然也明白,他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以至于连累大乘国误入歧途。
青华悬了半晌的心终于放了下来,越鸟就是越鸟,若论慧根,青华实在是不如她。皋涂山如此乱象,却被她一语道破,彼时只见那井天师大彻大悟,一个头磕在地上,五体投地不肯起身——
“贫道罪犯滔天,触怒天颜,请仙人责罚!”
杨戬惊讶地望着云端的明王,他不过是个天庭武将,常日里多得是斩妖除魔,对论经辩法之事根本就一窍不通。可这些年神仙和妖精们嘴里都是同一件事——两百年后的天劫,可至于这天灾是什么,却是谁也不知道。从前他还以为明王修为尽失,只怕是难以长久地困住梼杌,而所谓的天劫大概就是梼杌重现于世,灭世巨妖毁三界于一旦。可眼下听了明王的这一番话,他又觉得此想荒谬——就连西王母和金孔雀这般造化齐天的混沌巨妖都不敢说自己能单枪匹马将三界杀个血流成河,梼杌就是再厉害又如何能凭一己之力颠覆天地?更何况今日他亲眼见了梼杌,那厮畏畏缩缩战战兢兢,分明是已经被明王训了个服服帖帖。
然而三界口中的天劫究竟是什么样的呢?杨戬想不明白。
杨戬的这幅迷糊劲倒是应了青华的一句话,他虽然封神千年,却始终不过是天庭的一介散兵,他一向对天庭的大事小情避之不及,到了这要紧的事情上自然只能一知半解。好在他懂得放下,眼看明王说动了那顽固不化的井天师,杨戬心里对她也不再忌惮。看来这佛祖的高徒果然厉害,心中通悟实在是无人可及,既然如此,大概她纵容梼杌也有自己的道理吧。
然而井天师虽然束手就擒,可杨戬却不愿将他就此擒获——一来天牢里各个有数,眼下便是井天师情愿被拘,天庭也未必就肯收他入监;其次井天师虽然行差踏错,却也是情有可原,天劫千机变,神仙们都多得是想不通的,又何必责难一个散仙?
而这第三嘛……杨戬暗自觉得,明王会给井天师一条出路的,如此便省得他费心了。
青华为越鸟按下云头,越鸟便与二仙并肩落在井天师面前,彼时诸人突闻珠帘响动,原来是大乘国天子拨帘相见。
那天子不过十六七岁,却生的器宇轩昂、面带神威,脚下略带一丝紫云,端的是一副圣贤之相。只见他拾玉阶而下,到了三仙面前俯首便拜,道:
“今日大乘国有仙人临凡,寡人幸甚,我千万百姓得上天庇佑,从此必定遇难成祥。寡人有罪,寡人因先帝枉死,笃信天数国运,心生恶念造下血债,这一切过错,都在寡人,寡人愿意就此殉天,以平苍天之怒!”
杨戬连忙摇头,他这一趟就是为了平事儿来的,若是折进去一个天子,灵霄殿上他可真是没法交差了。
越鸟见那天子十分诚恳,话里话外没有半句责怪旁人之言,反倒是将大乘国的百姓放在了自己之前,倒也算是个贤君,因此便道:“以杀止杀,非天道也。尔既已经改邪归正,从此需记得,俯首问苍生,莫猜鬼神缘。”
那天子见明王有意放过他,心中不禁百感交集,只见他取来御书,传下圣旨,曰:“众生平等,人妖同根。即日起,大乘国废去旧令,凡我子民,可农耕饲畜生,与百妖共存。若来日天不见怜,我等当携手共拒天劫、同生共死,永不相负。”
万年前仙妖大战,凡人背弃妖精,致使众妖腹背受敌,万年后,人却与妖结成同盟,共拒天劫,不离不弃。由此可见世间并非一成不变,莫说是二十年还是二百年,今日在大乘国,一日之间,三界便换了秩序。
越鸟见此,心中甚慰,就连杨戬都不禁面露笑意。皋涂山之乱终于了结了,可凡人与妖精结伙,倒不知是福是祸。
一切尘埃落定,只剩一事——井天师触怒天庭,不罚不行,那天子见此,便又道:
“井天师罪犯天条,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寡人命你亲自请来皋涂山之主,寡人要与他做拜把子的兄弟。尔罪孽深种,寡人派你亲自前往皋涂山,以二十年为限,教授众妖炼金之数。从今往后,不许大乘国百姓再往皋涂山炼金,若有所需,皆从交易。”
皋涂山之难一波三折,好在大乘国的天子慧根深种,懂得进退,从今往后,百妖可以炼金与凡人交易,人和妖的利益便就此绑在了一起,由此足见天子与众妖修好的决心。
青华见那天子颇有慧根,便为他赐下一小瓶圣水,那水唤做“不老泉”,是天下罕见的灵物,大乘国的天子服下此物,四百岁而终,就此在人间传为佳话。
三仙的云驾终于离了大乘国,然而杨戬却不愿回天庭复命。
“皋涂山之乱已经了结,可末将也不敢轻信那天子,末将打算在大乘国逗留一段时间,也好亲眼看着凡人和妖精们化敌为友,这也算是善始善终吧。”杨戬说。
青华那一口提了半天的气终于放了下来,只要杨戬不在灵霄殿上露面,梼杌的秘密就可以继续瞒下去,可杨戬这厮说话说半句,叫他如何能不多心?
“若是那大乘国的国君言而有信,皋涂山从此人妖共存,真君又当如何?”
杨戬笑了,青华帝君这欲盖弥彰的心思真是让他想装傻都难,大概青华还是怕他会在灵霄殿上说破梼杌一事吧。而青华帝君如此护着明王,倒是坐实了天庭的另一则传言——如今满天都说妙严宫里金屋藏娇,青华帝君将明王从灵山带回来,只怕不仅是为了困住梼杌这么简单。
“眼下三界不安,众妖蠢蠢欲动,凡人也不肯坐以待毙。待皋涂山之事了了,末将打算回灌江口去,若天地有变,天庭有召,末将必为三界赴汤蹈火。可在此之前,还请帝君代末将向天庭回禀,便说末将受不了天庭拘束,到凡间去寻快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