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七日之午丢巧针。妇女曝盎水日中,顷之,水膜生面,绣针投之则浮,看水底针影。有成云物花头鸟兽影者,有成鞋及剪刀水茄影者,谓乞得巧;其影粗如锤、细如丝、直如轴蜡,此拙征矣。”
——《帝京景物略》
七月七,妇乞巧,向月穿针易,临风整线难。不知谁得巧,明旦试看寻。
每年乞巧,天庭女仙之首西王母都会举办盛大的宫宴,但凡天庭有名有号的女仙都可赴宴。西王母一向离经叛道,明知越鸟如今在天庭无名无分,可她却依旧给越鸟下了拜帖。
九重天说什么的都有——明王伤重快活不成了,需要九重天的仙方救命;青华大帝和明王有私,假公济私金屋藏娇;佛母怕明王被宵小之辈暗害,将明王送进九重天以策万全;灵山不要明王了,她只能仰九重天鼻息了。
是越鸟自己不愿赴宴的,眼下她身份尴尬,西王母虽然有意护佑,但她却不愿意西王母再为了她受人非议。
听闻明王不赴乞巧宴,白龙女怕明王一个人无趣,便收拾了好些香囊金针、盆景泥人之类,七月七日一大早就来了妙严宫。
白龙女一进东极殿就不出来了,青华自然不好再进去,他看不到越鸟,心里生气委屈,便一股脑儿的都撒在了孟章身上——
“你这房妇人,到来惹本座的麻烦!”
“我的好帝君啊!明王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你也不怕她憋坏了啊?白龙女这实是孝心!她自小姊妹多爱热闹,这可是真的把明王当成了亲姐姐啊!她知道明王不去瑶池的乞巧宴,这是怕明王困在你这妙严宫百无聊赖无人相陪,早两天前就收拾东西了,你给我识点抬举吧!”
青华理亏,只能蔫头巴脑地听孟章抱怨,而东极殿内,白龙女却正在向越鸟献宝——
“殿下看,这泥人都是小王自己捏的,小王姊妹众多,在龙宫时,每逢乞巧,竟不知是如何热闹呢。”
越鸟正在把玩白龙女送来的泥人,突然间只听得九灵禀报——原来是青华有心,怕她二人枯坐无趣,便亲自寻得些珍奇玩物为她们助兴。
九灵入殿,奉来两尊珠宝盆景,一尊画珐琅长方盆玉兰盆景与明王,另一尊青玉菊瓣式盆水仙盆景与白龙女。又有金针十根,金盆一枚,象牙人雕六座,好叫她二仙玩乐。
白龙女从前在西海龙宫也算得上是众星拱月,她虽不是长女,却貌美非常,总是颇受怜爱,因此也养成了些顽性。她见了东极帝赐物,心中欣喜非常,一时只顾贪玩,不知轻重学起了青华大帝的模样——
“帝君待殿下真是有心!殿下看这牙雕的小人,竟是各个栩栩如生:‘越儿,本座怕你苦恼,因此相赠,越儿喜欢吗?’”
眼看明王面生绯红一言不发,白龙女连忙请罪——大帝虽是一往情深,可无奈九重天迂腐不肯,明王始终未曾封后,她如此多嘴饶舌,只怕明王要伤心了。
“无妨……本王与殿下无需多礼……今日殿下有心,倒叫本王也沾了些童趣。这牙雕虽然珍贵,但是少不了沾了些匠气,殿下手巧,本王还盼着殿下能教教本王呢。”
白龙女见明王并无怪罪之意,这才心鼓稍歇。想来明王自小除了修炼就是历劫的,又兼没兄弟姐妹陪伴,虽然是身份尊贵,但形单影只的难免孤独寂寞。既然如此,来都来了,不如她就好好陪明王玩上一天,也好叫这清绝的雀仙沾些人间烟火。
东极殿内一片祥和,时不时有女子清脆的笑声传入院中,可坐在庭中的青华却闷闷不乐。
“本座与越儿过乞巧……只怕鹊桥都要塌了……”
青华一脸的愁云惨雾,眉头皱得都快连在一起了——即便是天各一方,牛郎和织女总还能一年一度,可他和越鸟如今却只剩下生离死别。什么七夕乞巧?只怕牛郎织女见了他都要嫌他晦气。
这一对天底下最倒霉的天仙配实在是喝凉水都塞牙,让孟章一个外人看着都难免动容。可这情苦也就算了,怎么还这么命苦呢?
“……帝君还不知道吧?前日里圣王闯空门,冲到苏悉地院去找佛母麻烦去了……”孟章压低了声音——如今五族蠢蠢欲动,如箭在弦,龙宫依附圣王,若是佛母心中生出半分的轻慢,只怕就要……
“真有此事?这个圣王竟如此大胆?”青华想了想,圣王再嚣张僭越也不可能真的和佛母硬碰硬,看来佛母一定是没有松口,而圣王贼心不死,这次一定是去怂恿佛母起兵的。
“可不是吗?要么说佛母老谋深算呢,帝君真以为佛母肯放明王离开苏悉地院是因为感念帝君的一往情深吗?如今妙严宫里的这位才是明王,眼下即便圣王狗急跳墙戕害佛母也没用,反倒会让五族怨恨他残杀同类。可如果明王殿下养在苏悉地院,那圣王要是杀母留女,再强抢明王为妻,到时候天下可就真是他的了……”
孟章絮絮叨叨地说个没完,可青华的眼神却飘向了东极殿——不知道越鸟喜不喜欢那些玩物摆件,不知道她会不会像个孩童一样玩得眉飞色舞?如果是那样,他真想亲眼看着她,看着她手舞足蹈,看着她开怀大笑。天下之大,他想要的,只有越鸟而已。
从前的青华是不屈的,他从来不知道有一天他会这样的束手无策,这样的无计可施。日复一日的,他眼看着他的一生挚爱近在眼前,却如流云一般越飘越远。他愿意屈服了,屈服于天,屈服于命,可无论如何他都破不了这个局。
以前青华还可以幻想——幻想自己没有盗弱水,幻想他和越鸟没有失仙缘,幻想那些花前月下和情爱天伦,然而现在就连这个幻想都离他越来越远了。他早就明白了,仙缘断也好、不断也罢,他和越鸟注定情苦。闭上眼睛,万年前的血海犹在,而所谓的上苍垂怜,无非是上天看他血债累累,叫越鸟和他一同偿还。越鸟于他是恩赐,而他于越鸟却是诅咒。
千波殿里备下了夜宴,一紫一白的两个身影终于走出了东极殿,孟章见青华出神,连忙推了他一把。
青华抬起头,见越鸟站在东极殿前,正笑意盈盈地望着他。
宴后,二仙送别了孟章夫妇便坐在阿如亭说话,方才席间,青华神不守舍,如今客人都走了居然还没回过神来,越鸟见他神色有异,便问他道:“帝君今日怎么闷闷不乐的?”
“我没事……”青华强打精神应付道:“我看殿下今日兴致倒高,这四公主有心,难得殿下喜欢,不如就让她多来陪陪殿下也好。”
越鸟吃了一惊,原本她还以为青华是嫌来客扰他清净这才不悦,岂料竟是猜错了。可青华如此说,却让她更猜不透这老神仙的心思了。
“帝君一向清净,不喜人打扰,不过殿下确是性情喜人,今日殿下还教了小王一招呢。”
越鸟故作神秘,青华果然上当,只见她从宽袖中小心翼翼的掏出来一个泥人,看得青华目瞪口呆——
“这……这是我吗……”
越鸟红着脸点了点头,四公主心灵手巧,捏的那些个泥人各个栩栩如生,她见了心痒,便求四公主教她。她俩忙活了半日,手忙脚乱人仰马翻的,这才终于大功告成。
“小王活了三千多年,头一次知道自己居然这么笨拙,好在四公主殿下十分耐心,否则帝君见了那残次品非要治小王个不敬之罪不可!”
青华细细打量手中的泥人,仿佛那着了色的泥坯子是什么稀世珍宝一般。
“怎么只有我,你呢?”青华急急问道。
越鸟原本是想讨青华个欢心,他倒好,半个笑模样都没露:“小王的泥像自然是在小王殿里,普天之下,哪有帝君这样收了礼还追讨的?”
“那怎么成?若是如此,这泥胎的你我岂不是要分离了?”青华说罢拉着越鸟就往东极殿走。
东极殿里,越鸟看着翻箱倒柜的青华直发笑,她知道青华一向有些顽心,可却实在没想到他居然还有如此稚趣,抱着两个泥人不放,还嘟囔着要给它们做新房。
只见青华将殿中黑漆描金山水图立柜上的顶箱掏了个空,随后双指一挥,殿中不少大小物件叫他唤来,皆流水一般地进了那箱子,随后左看右瞧,心满意足之后又凌空一点,给那“新房”换上了红罗帷帐。
“越儿来看……”
那是一间小小的新房,和他们在溪鸡县住的草房很像。一方方砚上盖着杏色的手巾,就好像越鸟睡了很久的那座草塌;两个白玉的笔搁,就好像她和青华的用的瓷枕;四周是毫笔搭出来的床架,上面围着红色的帷幔;左边是笔盒做的立柜,右边是笔架做的衣架;塌前的圆盒就好像是圆桌一样,一左一右倒扣着的两个玉杯就是凳子了;四壁是金云龙边的粉蜡笺,顶上是罗纹洒金纸,柜门左右是一对玉葫芦。
“越儿,就让它们住在这里好吗?逢年过节,我们还可以给它们换些陈设,添添喜气。等四公主再来,越儿就让殿下教你再捏个小娃娃,你说好不好?”
越鸟沉默不语,都说绝情苦,其实痴情更苦。她是凤凰的后裔,振翅高飞时,天地不过尺寸,可偏偏就是这片苦海,她飞不出去,也不想飞出去。
“青华……和你在溪鸡县的日子,是我这一生最快乐的时光……什么三界生死,什么浩劫命数,我只想和你日夜相伴,朝夕不离……”
三千年前,观世音告诉牙牙学语的越鸟:佛心广大,佛佑苍生。从那天开始,她的那一颗心里就只有天下苍生,她的使命就是普度众生不落一人。可就这一天、就这一夜、就这一刻,能不能让她放肆忘情。
天下仅一人,一人如天下。
越鸟扯下一根头发,又扯下一根青华的头发,两股相绞,系在了泥人的腰间。
“这样它们就是结发的夫妻了,它们会生生世世,永不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