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华吐血不止,一时间虚弱不已,偏孟章却在一边胡说八道滔滔不绝,他气血上涌,脑袋上青筋暴起,恨不得跳起来给孟章一拳——孟章的话让他想起了当年的旧事,他和越鸟的记忆在宝莲灯中混在一处,因此他不但有自己的记忆,还有越鸟的记忆。
往事如圆光镜中的画面一样清清楚楚,当年青华昏睡不醒,的确是那个刁奴桃姑姑安排了孔氏住在林中,非但如此,她还屡屡欺凌孔氏,让孔氏的处境雪上加霜。
孔氏在妙严宫苦熬了十七年,青华根本不知道那个被他从凡间“救回来”的女子是如何以肉体凡胎之躯在天庭苟活的。在回忆中,青华看到孔氏经历丧子之痛之后,那张与越鸟如出一辙的清丽面孔上所露出的痛心和绝望。他能感觉到越鸟抱着夭折的孩子站在东极殿前看着灯火通明的大殿时刻骨铭心的疼痛,也能感受到她最后万念俱灰自裁町中的绝望。
青华一时间心痛如刀绞,加上内伤未愈,因此吐血不止。越鸟原本正在阿如亭打坐,忽听得东极殿内帝君似有不适,随即腾身而起大步迈入殿中。
眼看孟章慌忙忙地扶着青华帝君,而青华身上的白衣则染上了大片血迹,越鸟登时大惊——这几日在凡间,他两个虽也是不分昼夜,但她从未看到青华帝君有什么不适。说起来这事还是要怪她,她一时兴起,竟然混忘了青华帝君还是个病人!她拖着青华吃不好睡不好了熬了三四天,实在是太莽撞了!
越鸟心中愧疚,连忙就要上前细看青华帝君伤势,想不到青华抬头看了她一眼,竟挥手示意她不要过来,随后喉头一动又吐出一口血来。而孟章任凭青华斜歪歪地倒在塌上,起身就将越鸟往外赶:“殿下快去吧,帝君此刻见了你,只怕吐血要吐得更厉害了!殿下先出去吧!”
越鸟被孟章推出了东极殿,站在院子里心急如焚,她越想越忐忑——难道青华帝君这是嫌她冲撞了吗?可是这几日他们一直和睦,她实在是想不到到底是何处得罪了青华帝君!
越鸟一时间心中思绪混乱,只能在町中踱步,胡思乱想。直到晚间时分,九灵才从东极殿中退了出来,眼看那小子累的摇摇欲坠,便知青华帝君病势汹汹。
青华这是犯了大忌,他先自断情缘,千年修道图的是六意根绝,偏偏又一遭动了凡心,心绪大乱,想起前尘旧梦,沉溺其中不能自拔。苦了他一个不懂儿女情长的仙家,被一个情字掀翻在地,毫无招架之力。
夜里,越鸟唯恐青华大帝寒疾发作,因此便入殿看护,可她前番遭了那仙娥揶揄,这次便不关殿门,好让满宫知她磊落。
东极殿里已经换下赤云银仙纱,使的是一帷凌霄蟒绒帐子,单看这一节,便知道青华帝君畏寒。越鸟不敢叹气,只暗自摇头,也不再避忌,便径直拨开了青华帷帐。
青华睡得颇不安稳,双眉微蹙眼珠微动,口中喃喃身边寒气缭绕,原来的蝉衣也不再穿了,身上是一袭牙婵棉寝衣。
越鸟见青华面色白中泛青,毫无血色,又想起他今日白天吐血时的样子,不禁心中大动。她佛根深种,自小悲天悯人,此刻也不知道自己是懂了情思,只当是慈悲作祟。
越鸟取下无相飞环,做了个无形罡罩,又施下碧波焰,任那青焰在罡罩中纷飞,那火苗似无处不在,却烧不到青华的衣角发梢。直到青华眉眼间的霜气尽散,眉目尽展,面有润色,她这才合上帷帐,退出殿中,轻手轻脚地关好殿门,在町中长舒了一口气。
在青华的梦中,昆仑的冰雪终于变成了阳春柳堤,放佛有人在睡梦中救了他的性命,他终于沉沉睡去。
两日之后,天庭果然设宴,越鸟叹了一口气——这躲不过的终究躲不过,多思无益,还是硬着头皮撑过去了事,总强过心头一块大石常常悬着。
青华病势稍缓,收了灵霄殿帖子也却也不见他殷勤准备,反倒是在殿中懒散闲坐,任凭那九灵小儿上蹿下跳,选衣服挑香囊,忙得不亦乐乎。其中桃姑姑凑到殿门口一次,嘴上说是送换洗衣物,实则是穿红着绿刻意打扮了一番。青华见了这妖奴,心里想起之前的恼人事,面色不禁难看。九灵见状会意,连忙遣了桃姑姑去,心里又记起了孟章神君的吩咐——日后还是在天庭选个宫室将这刁奴发送了才好,免得帝君见了她就不悦。
虽是灵霄设宴,但青华却也并没有着意打扮,他照样半散着头发,只换了一盏紫金小冠,一身宽袖月白色广陵锦锦袍,腰间束金缕带,手上是他一向喜欢的黑革风琉玉扳指。
天庭众仙大多着白色,在这件事情上,青华倒是毫不犹豫的随了众,不为别的,就为他穿白色好看。他嘴上不说,心里却得意,他再怎么看也总比三清那些老道强多了,若是说般配,也算配的上越鸟。
不知越鸟如何装扮,青华心中不禁起了期待,恨不得能早点看到越鸟。九灵冷眼眼看青华脸上一会儿喜一会儿思,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又怕问出麻烦事来,就看见当没看见,权且成全了自家主子那点欲盖弥彰的心思。
青华在町中略等了片刻,只见海梨殿里出来一身影,初见时他乍不敢认,但那不是越鸟又是哪个——越鸟生长在梵境,是灵山神兽,天庭赐宴,她自然是要做梵境打扮。之前他从未想到这一节,此刻见了越鸟一身的飘带金钏,他傻愣在原地,连礼数姿态都顾不上了。
梵境的飞天装扮,不似天庭素淡,多用重彩,配黄金宝石。男女俱露肩露臂,再用霓裳广带,天衣钏镯装饰,虽重重叠叠,却不减飘逸。莫说是青华,便是满天的仙家,恐怕也没有几个真正见过。
越鸟着深浅双青色纱衣裙,肩臂俱露,但有艾绿,松花绿,墨色三条霓裳广带层叠环绕在腰臂间,无风而自动,真是霓裳曳广带,飘浮升天行;她前臂上叠带着大小粗细不一的百余枚金环,叠至近肘,大臂上是尺长的黄金臂钏,雕花镂空;腰间是墨绿的丝带,在小腹上搭着个万字结,随长裙一起落在脚边;裙长及地,却依然见得她赤着双脚,脚踝上是赤金铃,走起路来玲琅不断,如踏仙鼓;白玉一般的颈子上是七宝珠暗金宽带,每颗宝石都足足有荔枝大小。
原本这飞天的打扮需头戴宝冠,可越鸟未塑金身又未及婚嫁,因此便依旧散着一半头发,只在头顶盘一小髻。她生怕天庭诸仙看不惯这梵境打扮露背露肩,所以用曳地雀羽纱天衣系在发髻上,由上至下略略遮住身形。此纱中万绿交融,仿的是靑孔雀尾羽,虽是绿色却鲜艳斑斓。
越鸟面上是天香枝胭脂,唇上是飞燕布露蜜,身上香甜的是玄阳月丝蜜粉,发梢黑亮乃是流霜羽蕊桂油。正所谓:天下只得十分姿,九分有半全在她。
眼看青华帝君目瞪口呆,越鸟心中不免尴尬——早知道天庭向来崇尚素淡飘逸,梵境打扮鹤立鸡群实在惹眼,可她却迫于场合不得不穿,一会儿她就要在灵霄宝殿诸仙面前现身,这叫她心里怎能不犯愁?
青华一时无语,觉得夸也不是,不夸更不是,正在犹豫之间,却听得门外童儿通传,说龙辇已到,让二仙莫要误了时辰,这才破了二人间的尴尬。
二仙一前一后走出宫去,见了那八驾龙辇,越鸟不禁咋舌——只见一驾八条神龙拉着双乘的乌金辇,顶上是四面垂金铃七宝珠的华盖,四周无挡;车上双座不分主次,铺的是金色晴光锦的鹅羽软垫,衬的是鱼肚白仙翔锦的靠垫;座边是乌金龙凤雕扶手,就连脚下都是不染纤尘的素色地虎藤垫,端的是气派非常。
天庭来往多是寻常轿辇,飞马拉车只有位极人臣者才可用龙辇,且这龙也有讲究,九龙之辇天庭只有玉皇大帝和三清可用。东极青华大帝乘八驾龙辇,其地位威名之高可见一斑,越鸟这下算是大大地沾了青华的光,否则只怕她就是再修一万年,也无有这般尊荣。
二仙一左一右上了龙辇,一路上被各路仙家看了个仔细——只见这二仙高居龙辇之上,仙姿仪容,妙绝天宫。男的俊秀挺拔,器宇轩昂,坐如玉山;女的飘逸艳丽,身有佛光,天姿出众。二人坐在一起,真真是占尽天下颜色。
见青华帝君与孔雀明王并乘,诸仙无不惊叹,正所谓凤凰成双,美玉成对,二仙容姿绝艳,若非彼此,天下哪还有配得上他两个的人物?满天不知内情者,难免心生摇曳,只盼他二人成双配对,好叫诸仙知道什么叫神仙眷侣;而知道内情者,却个个垂眼叹息——早知道这对是破镜难圆,哪里敢细想其中的阴差阳错?
正所谓——原以为是神仙眷侣,哪成想是拆凤鸳鸯?
到了灵霄宝殿前,越鸟又倒吸一口凉气——想不到九重天如此郑重,此宴浩大,奢华无匹。大殿前车马接踵而至,众仙互相作揖,偏她却一个都不认得,而青华向来不与人闲话客套,他俩人一个初来乍到,想客套都不知从何做起,一个向来潇洒,哪管那琐碎人情迎来送往?
越鸟的一身装扮鹤立鸡群,众仙各个认得她,因此面上十分客气。可她虽然也有意以礼相待,偏青华却目不斜视,大步流星只顾入殿,她也只能匆匆随行,心里好不尴尬。
到了殿中,越鸟只觉得仙气旺盛,她环顾四周不得不叹,叹中有惊。青华察觉越鸟紧张不安,便凑到越鸟身后,低下头轻声道:“殿下是客人,无须忧虑。”
越鸟心鼓擂了五通不止,听了青华帝君的话,心里这才稍稍安定了些。她转过头欲答谢青华帝君照拂,不想却无意望进了一双含情星目中——
“帝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