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越鸟起死回生之前，青华就备好了自己的死期。越鸟以身殉劫，死得轰轰烈烈惊动三界，死得灰飞烟灭尸骨无存，自她去后，风也是她，云也是她，妙严宫里处处都是越鸟的音容笑貌，他真的活不下去了。

　　于是他学着越鸟的样子计划自己的死期，他仔仔细细地想过，作为当年血债的始作俑者，埋葬他的应当是一座塔，他的肉身应当被削去，他的元灵应当被玄铁永远禁锢，而他，则当在永恒的囹圄中，一点一点消亡。

　　发丧那天，青华送越鸟的泥胎入光明殿，袖子里藏着这些年二人留下的画册。怨能万年不减，正如梼杌倾覆天地犹嫌不足，那情呢？情究竟是镜花水月？还是海枯石烂？青华想知道挫骨扬灰之痛比相思之苦究竟哪个更胜，想试试他会先忘记自己还是先忘记越鸟，想看看情的尽头是什么。

　　明王宫里天地倾覆，三界兴亡危在旦夕，好在上苍有情，不肯让这一对苦命鸳鸯就此双双死于非命，凤凰带回了越鸟的元灵，仓颉冒天下之大不韪为青华留下了一句天书。自此以后，青华就踏上了另一条路——他越来越像越鸟，他做她会做的事，说她会说的话。他一边安慰自己，一边呼喊越鸟，在变化莫测的时间中颠簸往返，乃不知今夕何夕。

　　青华做过很多类似的梦，梦里他与越鸟终于重逢，可这一次不一样，这一次，越鸟的那句呼唤灌入了他的胸膛，让他死寂已久的心重新跳动了起来。

　　这一次，不是他去见越鸟，而是越鸟来见他。

　　越鸟却步于木门外，青华转身与她四目相对，她身无长物，一身潇洒，一如当年在天庭初见。

　　青华知道这不是梦，因为他几乎已经忘记了越鸟是什么样，漫长的岁月偷换了初见的模样，他的记忆里只剩下沦为凡胎的越鸟、身怀梼杌的越鸟、困于天庭的越鸟，就连梦都被禁锢住了。

　　直到此刻。

　　眼前的这个人才是越鸟，是诛杀扶南鏖战梼杌的越鸟，是在地仙宫不计生死救出青华的越鸟，是困于囹圄决胜千里的越鸟，是为保三界甘愿牺牲的越鸟，她以凡胎身死，破劫重生成为妖王，来这里找她的爱人。

　　青华红着眼挪动步子，他前进一步，越鸟就前进一步。从一别经年到四手相执，是三年也是千年，更是五六跬步。

　　掌心传来阔别已久的温度，青华终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前世越鸟是被梼杌夺舍后才和他成的亲，今日非但是他夫妻团聚之日，也是越鸟与自己重逢的日子。

　　“越儿，你终于回来了。”

　　分不清是谁将谁拥入了怀里，熟悉的体温让千年的孤寂和执念顷刻间烟消云散。青华喜极而泣，越鸟轻抚他微颤的背脊，一时间心绪难平，怪只怪她在大乘界游离太久，害的青华在人间苦守千年。

　　重逢大多如此，有喜悦，却也有情怯和不安，既甜蜜又苦涩，既庆幸聚首，又遗憾错过，好在夫妻同心，青华一眼就看穿了越鸟的心思。

　　“越儿不必替我委屈，其实我三日前才去看过你，还为你梳了毛，你若为我落泪，那我真是百死莫赎了。”

　　起初得知越鸟终将还世，青华是欣慰的，天下只有他见过仓颉留在天庭的最后一笔，因此他虽然在人间苦等千年，心却比佛母金雕等人更加坚定。可等他明白了越鸟终将还世，他却又开始觉得内疚。

　　越鸟度化梼杌，得了泼天大功，如来亲封她为大明明王，玉皇大帝也认了，自此，她若进一步，就可摆脱三界，位列诸佛；她若退一步，便重返世间，做万妖之王。论成全，青华应当希望她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就此成为雷音寺里的一尊菩萨，位列诸佛，得偿夙愿。可情爱本来就是私情，而他盼望越鸟还世，本就是私心所至，与大道无关。

　　“其实……其实该自责的是本座，当年梼杌和我有一谈，她指责我以儿女私情挟持你，视你三千年的宏愿不见，她果真是有慧根，此话竟应验了。”

　　岁月一旦被分割，倒比前世今生更显得陌路。一场姻缘，让曾经身负血债的战神心甘情愿地成为了禁杀的菩萨，让长于灵山的佛前尊者重归五族成为了万妖的统领。前世已销，旧愿如同被海水卷走的砂砾，不见只字片语，只剩坦然。

　　青华的痴情唤醒了越鸟，发自真心的祈盼从童真的孩子口里说出，千年如一日通达天地，比什么法术神威都更有力量。可越鸟之所以毅然决然从大乘界折返，成为开天辟地以来第一个弃佛成妖的人，却也并非全是为了青华。

　　“花草树木，先生枝干，再生花叶，总不能说枝干是本心，花叶就非本心了。帝君提起梼杌，倒是叫我想起鸿蒙了，当年他和我也有一席之谈，他指责我先入佛门，再上天庭，唯独不肯认自己是个妖精，讥讽我虽然出身高贵，却一直以自己的身份为耻。”

　　越鸟精通佛法，此言通透，倒胜青华多年苦思——神仙也好，佛陀也罢，既是真情，皆不可辜负，他心中松了好大一口气，眨巴着眼睛露出些调笑，拱了拱手道：“终归是越儿更有慧根，本座实难与天尊比肩。”

　　越鸟一脸迷惘：“天尊？我吗？”

　　青华心生诧异，掰过越鸟的脸与她四目相对，这才将她面上的不知所以看了个清楚，随即噗嗤一笑。

　　“越儿，你不会是一醒来就来寻我了吧？”

　　越鸟必定是醒在光明殿的，若非她刚苏醒就匆匆来寻青华，佛母首当其冲就会告诉她，她已经被如来和玉帝封为了五族之主，这些年青华还常来探望她。说来说去，情爱误人，叫越鸟这个天生的神鸟一时不察，竟成了蒙在鼓里的傻子。

　　青华面上的得意早就藏不住了，越鸟看穿了他佯装的责难和暗藏的窃喜，面上红白一片，干脆转过脸去不看他：“我心念你，你倒好，拿我来打趣！”

　　破镜重圆的梦青华不知道做了多少，可所有梦境加起来也没有此刻甜蜜，他曾设想过无数种可能——也许佛母哪一天哭的狠了，越鸟一时心软便醒了，也许灵山会终于生出良心，遣观世音来唤醒越鸟，也许……也许哪一天他再为越鸟梳毛，她就会突然转醒，然后靠在他怀里。他唯独没有想过，与越鸟重逢之日，竟是她先苏醒，再不顾一切地来寻他。

　　“天尊困于大乘界，一困就是数年，今日到底是因何而醒的？”

　　“我在大乘界中，屡屡不得破劫，突而听得有幼童齐颂‘越鸟归南枝，南枝归妙严’，这才终于突破禁锢，死而复生。”

　　世间精妙，远不止于仙佛之道，心一跳，念一起，千里之外就有人回应了，这一点，越鸟清楚，青华也很清楚。

　　“难为帝君能想到这样的法子，都道一饮一食莫非前定，看来红尘苦海前世今生，亦有呼应。当年本座与帝君共破假凤凰之局，帝君能参悟解彼困就是解己困，实在是大有慧根。”

　　越鸟这顶高帽未免太高，青华不敢擅领，更不愿瞒她，于是便将仓颉留下的那本《弱水录》交给了她——

　　“实不相瞒，这法子并非是本座自己想出来的，而是受了仓颉上神点拨。”

　　越鸟接过《弱水录》翻开扉页，只见八个大字——“同道中人，必定相逢。”

　　仓颉不愧为“文祖”，寥寥几笔就写透了“情爱”二字。可等越鸟再往后翻，却发现那全本都是白纸，只有最后一页，记录着两个人的姻缘——“大明明王越鸟，婚配，十方救苦天尊东极青华大帝青玄，%&ambr /;……%*&ambr /;……（）”

　　越鸟这才后知后觉——原来仓颉早就告诉过青华她会还世，会醒来，会再度成为青华的妻子。

　　“可是……可是仓颉上神这不是泄露天机吗？”

　　青华面露沉重点了点头，这些年来他已经把一切都想得很清楚了——仓颉对越鸟是有情的，他之所以能隐忍不发几百年，不是因为他守礼，更不是因为他知进退，而是因为他知道越鸟有重生破劫一日，就此盼望这份姻缘能落在自己身上。

　　“是……仓颉泄露天机，如今已经领了罚，去凡间渡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