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味辛寒,一名鹿韭,一名鼠姑,生山谷”。
——《神农本草经》
越鸟将英招藏进凤凰林已经月余,果不出她所料,青华根本没发现芳骞林里多了个不速之客,而哪吒心存慈悲,终于救了英招一命。
六月十三是黎山老母的寿辰,每年此日西绣岭都会为老母操办生辰,就连凡间信众都要在老母的道场办庙会。前来朝拜老母的香客游人千千万万,日以继夜绎络于途,歌唱于野颂赞于山,祈福求子声闻绣岭,实乃盛景也。
黎山老母早早送来请帖入妙严宫,却只请越鸟不请青华,倒是和端午宫宴颠倒了。越鸟早就备下了诞礼,而青华则怨声载道,可他一向少见黎山老母,眼下也是实在没脸抱怨。
青华之所以会落到如此田地,万万怪不得别人,他封神的这些年,心里除了血莲池,竟是半点没有将天庭放在眼里,就连和他同根的黎山老母都不待见他,由此可见从前他在天庭是如何的离经叛道,不怪他今日吃闭门羹坐冷板凳,只怕天庭三十三宫都找不出几个肯笑颜迎他的人。
六月十三,越鸟带着元圣星和毕方赴宴,青华备好了礼物让毕方替他带去,也算是聊表心意。到了西绣岭,黎山老母的弟子皆来迎她,首当其冲的就是白腾仙子。
白腾仙子收了二仙的诞礼,便按照老母吩咐,拉着越鸟往老母殿里去。今日西绣岭大喜,宾客如云礼如流水,就连东极青华大帝都一反常态向老母送了贺礼来,岭中忙碌喧哗可以想见。可饶是如此,老母却照样撇下了一众贵客,单单在老母殿与越鸟独坐。
越鸟一向敬重老母,今日乃老母诞辰,她自然少不了与老母叙话。说话间二仙不禁又谈起那会说话的石头——越鸟心怀慈悲,便是陶刚这样的无窍死物她都要亲身度化,事到如今,三界有一块神石会说话,她又如何能不在意?可就连黎山老母都不知道那神石是什么,只怕灵山并天庭两处都无人能解她的疑惑。
所谓神谕,就好比青华领略灵山的远谋深算,是越鸟见枯木逢春而自省。凡是神谕天启,非但要天地起召,更需受召者心领神会,此二者缺一不可。然天机沉重,即便是偶尔落在凡人妖精神仙身上,他们也只会见而不察。世事无奈,久而久之,上苍便再也懒得赐下神谕了。世间就此陷入无知,凡人不懂因果,诸妖群龙无首。
越鸟从西绣岭回来的时候正值傍晚,妙严宫里安静的不像话,青华不在阿如亭里,海梨殿里也是漆黑一片,她站在町中唤了几声,发现就连毕方也不知所踪。
九灵见明王回宫,便忙不迭地迎了上去,可他弯着腰垂着头,半点不似平日活泼,倒叫越鸟起了疑心——
“帝君呢?毕方呢?”越鸟问九灵。
九灵本就心虚害怕,被明王一问更是吓得嘴里直支吾、心里直打鼓——青华帝君有言在先,他不敢擅行擅动,可他又哪有胆量在明王面前撒谎?
越鸟见九灵似有隐瞒,便更要逼问,九灵实在顶不住,最后只得坦言——青华帝君和毕方正在芳骞林中。
越鸟立刻就起了疑,芳骞林是青华的至宝,平日里不许任何人轻易踏足,怎得今日却邀着毕方入林了?
“去,找到他。”越鸟对元圣星说。
九灵心中天人交战——若是平日,无论是谁都不得硬闯芳骞林,但青华帝君却早有吩咐,明王是芳骞林之主,可随意进出。事到如今,他究竟该遵循谁的吩咐?
然而还没等九灵回过神来,元圣星就已经动身了——元圣星虽然养在妙严宫,可却一向只尊明王,明王让他往东,它就绝不会向西,而九灵不敢追赶,只能眼睁睁看着它驮着明王步入芳骞林。
九灵虽然年长,可它只是儿童心智,面对明王,它实在是算不过来这笔账——青华帝君允许明王踏入芳骞林,可如今明王身弱,那么她的坐骑元圣星,是不是也是明王身份的延伸?
元圣星带着越鸟一路前行,直至芳骞林深处的鹿韭谷才终于寻得青华的身影。鹿韭是牡丹的别称,青华性雅,芳骞林更是神仙地界。可越鸟见过香雪海,见过七卿干凤凰林,倒是第一次见鹿韭谷——鹿韭谷里一年四季到处都是盛开的牡丹,有百药仙人、月宫花、小黄娇、雪夫人、粉奴香、蓬莱相公、卵心黄、御衣红、紫龙杯、三支紫等等,姹紫嫣红百花齐放,真真是花海无边,香飘万里。
在百花深处,越鸟瞥见了青华的身影——他衣衫不整,身旁还有毕方近侍。
元圣星立刻知情识趣地飞奔而去,它跑得那样快,倒像是生怕被越鸟抓住一般。而越鸟半点也未曾耽搁,她缓步前行,到了青华身前才看清眼前之景——
“青华,你在干什么?”
青华正在入定,越鸟近在咫尺的声音突袭了他,惊得他出了一身冷汗。他连忙拢紧了衣襟,不顾身边吓得跪倒在地的毕方和自己略带嘶哑的声音,故作轻佻地说:“孤男寡女,露天席地,殿下以为我们在做什么?”
青华嘴上故作云淡风轻,可他眼中慌乱的和捧心的右手早就都被越鸟看在了眼里,更何况他身边还跪着一个诚惶诚恐的毕方。毕方本就心虚,叫明王撞破了行藏之后直吓得三魂丢了七魄,偏偏青华口不择言胡说八道,毕方越听越心凉,她头垂在地上浑身抖如筛糠,一时间只觉得手脚冰凉心口发麻。
眼看青华死死攥着衣襟,修长而微颤的手骨节发白,越鸟心里只剩下疑惑和焦急,哪里还顾得上和青华打哑谜?“青华……你怀里藏得什么?”她单刀直入地问,半点也没搭理青华的浑话。
当日为救青华,佛母不惜倾尽了苏悉地院里最后的一炉青焰,只可惜青华身上的寒毒却始终未能全部化去。青华原以为碧涛寒绸毒虽然难解,但总算被青焰抑制住了,没想到他回了九重天没有几日,就发现胸口那一块始终未化的寒冰竟有扩散的趋势。眼看着那巴掌大小的寒冰日渐长大,青华这才明白,若不能拔除毒根,这碧涛寒绸毒就会日复一日的扩散,直到将他由头到脚全部冰封起来。
青华想起那日毕方掌中生火的样子,又想起越鸟对他提起过,毕方乃神鸟身带讹火,于是才请来毕方,想看看讹火能不能缓解他身上的碧涛寒绸毒。如今毕方为他疗伤已三月有余,只可惜她虽然毫不惜力,无奈寒绸毒却实在难解。即便毕方日日施术,也只能保住他身上的寒毒不再扩散,却始终无法化去他胸前的冰雪分毫。
兹事体大,越鸟如今自顾不暇,青华又如何舍得她为他担心害怕?他与毕方原本是暗中行事,越鸟这些日子推脱着不见他,倒是给了他一丝喘息之机。可他原本就是个事事倒霉的倒霉蛋,今日他二人被越鸟撞破,他只能认栽,可他宁愿越鸟以为他不端,也不愿她看到自己此刻那骇人的样子。
“殿下既然已经撞破,何不自去以免难堪?不过殿下扪心自问,殿下日日相拒,难道还不许本座别处寻欢吗?”
青华被撞破行藏又惊又怕,这才急中生智障,以为可以借男女大嫌激怒越鸟让她拂袖而去。可越鸟是如何得聪颖沉着?怎么可能被青华三言两语便打发了?她见青华顾左右而言他,宁愿污了自己的万年清誉也要扯谎,心中更是焦急担忧,于是转而向毕方发话——
“毕方,拨开青华帝君的衣物!”
“殿下饶命……小仙……小仙不敢……”毕方浑身发颤,跪伏在地不敢抬头,嘴上直求饶,心里直叫苦——今日明王若是不肯网开一面,她真是不知该如何自处了!
越鸟站在青华十步之外,青华虚弱地倚在石凳上,右手紧紧地握着衣襟,越鸟望向他,可他却也躲避着她的眼神。她从未见过青华如此局促不安——青华不怕梼杌,也不怕焚风,如果真有来日,他也不会怕三界再起刀兵,那么究竟是什么能让他觉得不安?
越鸟心里生出了巨大的恐慌,仿佛一个人被野兽追入暗林,一路在黑暗中奔袭逃命,她跑地眼冒金星、满嘴血腥,终于,天边露出了曙光,可她却绝望地发现面前是万丈悬崖。
毕方不敢进犯青华,可越鸟脑子里的弦却偏偏在这个时候断了——那一根早就不堪重负,她沥尽心血试图填补的弦、那根决定她生死的弦,终于“啪”的一声断了。
“你敢逆我!”
尖啸声在鹿韭谷回荡,毕方几乎被吓破了胆——越鸟目眦尽裂,声嘶力竭,额头上青筋暴起,毕方从未见过她如此盛怒,就连一旁的青华都不禁面露惶恐。
最后,毕方点了点头,不是对明王,而是对自己。因为她明白,得罪了九重天,她左不过受罚下界,可若是得罪了明王,只怕她要落得归无去处,死无葬身之地的下场。她跪挪着身子到了青华身边,眼泪汪汪地对着青华道了一声得罪,随即就扯开了他的衣襟——
青华短短地叹了一声——他编造了个谎言骗越鸟,他对自己说,这是为了保护她,可谎言从无善终,如果他再瞒下去,只怕越鸟会被他逼疯。
青华任由毕方扯开了他的衣襟,露出了身上那一块大如釜口的冰块。越鸟双目圆睁,张口而不能言,她踉踉跄跄走到青华身前,像不信邪一样细看眼前的青华——他的左胸已经毫无肉色,取而代之的是一块寒冰,他的一颗心正在寸余厚的冰面下面徐徐跳动。
越鸟跌落在地,她骤然想起当年佛母为救她被寒绸池冻得垂垂欲死的模样,心中这才恍然大悟,她指着青华,瞬间泪如雨下——“是你……是你……你入了碧涛寒绸池……”她早该想到的——青焰乃她心头血所化,二千五百年前她的元神突然归位,被青焰烧得血脉沸腾,佛母抱着她浸入寒绸池七天七夜,才终于保住了她的性命。在灵山,如来佛祖收走了她的一身修为,她体内的青焰若非得寒绸池的寒气相济,又如何能解?
毕方如鲠在喉再不能忍,抽抽噎噎地说道:“殿下容禀!帝君身上的寒毒日日扩散,小仙虽是已尽全力,却也只能叫这寒气不再扩散……帝君是不想殿下担忧,这才没有告诉殿下……殿下明鉴啊……”
“青华……你怎么这么傻!”
越鸟失声痛哭,碧涛寒绸池的厉害她如何不知?当年饶是佛母这金身的菩萨也照样被冻得浑身溃烂,垂垂欲死。青华是水精,寒冰是他的罩门!他在昆仑巅鏖战梼杌七天七夜,那一丝乃穷神冰硬是缠了他一年有余,若非机缘巧合之下,叫青华沥她的青焰之血而出,只怕他身上的寒毒到了今日都无法拔除!她已经一无所有,因此她才日日夜夜地告诫自己,只要在黑暗中不断攀爬,终有一日会重见天日,只要她不断地缝补自己,精诚所至一定会金石为开。可是她错了!她并非自己跌落谷底,与她一起跌落的还有青华。
青华这个情痴,如今被寒绸毒所侵乃至伤及根本,眼看他命悬一线,越鸟眼前突然就暗了下来——她该怎么救自己?她该怎么救青华?
越鸟本能地抬手掐诀,无奈却连半个火芯都没能唤出来,她红着眼咬破了自己的手腕,将泊泊不止的鲜血胡乱抹在青华胸前的坚冰上,可那滴下的鲜血却没有一滴能化成青焰。
它们只是血而已。
越鸟绝望地趴在青华的肩上嚎啕大哭——是她失算了!是她忘了!她早就已经一无所有了,包括她与生俱来的青焰。
“我……我这一身青焰……生而有之……千年来不知道救了多少性命……事到如今,偏偏叫我救不得你……天数残忍,竟至如此……”
越鸟仰天长啸,她的手紧贴着青华胸前的寒冰,那一股冰凉直冲魂魄,散至她的四肢百骸,叫她在这本就寒冷的九重天冻得身神俱僵。
“越儿……”青华闭着眼睛喃喃道,他踏踏实实地将越鸟抱进怀中,心中生出了一种失而复得的感觉。
绝望就是这样的,就连伤心都要掐着时间,越鸟来不及悲痛,心中只能忙做打算——事到如今,首当其冲得解了青华身上的寒毒,否则只怕长此以往,青华伤及真元!她想来想去,终于想到了一个人。
“青华!我们这就去见东华帝君!他一定能救你!”
东华帝君,即东王公,他乃天地间阳气所化,又称扶桑大帝,有天地之间至阳的扶桑阳炎术护身。越鸟虽然不了解东王公,却能因世间以阳化阴之道,猜得扶桑阳炎术的厉害。若得此道,青华非但能解了身上的寒毒,来日也许还能……
“越儿……我留得残身,只求为你挡去天灾而已,我只盼能与你百年相欢,其余的,我一律不计……”
青华满腔深情,语气中带着以死明志的味道,越鸟不禁心生惶恐——她最怕青华心生绝意,无奈他夫妻天地不容,这一笔断桥缘,终究是铁了心要带走她们其中一个。
越鸟已经无计可施,青华一意孤行要为她代受天灾,可如今他身受重伤,她却半点对策也没有,为了稳住青华,她只能佯做答应——
“你尽说嘴!如今你身受寒毒,伤至根本,何谈来日为我挡去焚风天灾?你若诚心,今日便依我,无论如何求方,何处求术,都得恢复如初。若非如此,我便当你所说,全为戏言!”
出家人不打诳语,可越鸟既然答应了要嫁给青华,便也不能再自称是出家人了。三千烦恼丝,丝丝都是轮回之苦,情爱催岁月,月月都是患得患失。所谓情苦,本就是罪孽深重。
青华见越鸟松口,不禁大喜过望,他也不顾自己的伤势,便急急追问越鸟道:“你肯?你真的肯?”
“我肯……”越鸟说,“可是你若是真心图我夫妻两存,便要懂得珍惜自身,否则……只怕来日你我还是要生死两隔……”
正所谓温柔乡就是英雄冢,青华丝毫未曾察觉越鸟的心思,反倒是被她劝的心服口服,心甘情愿的答应了她,与她同往瑶池拜见东王公。
“越儿……等到了瑶池……我便去求西王母,叫她为你我赐下姻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