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华跪在一地的薄雪上,身子躬得很深,越鸟惊慌失措,不禁往后退了半个身子,她这一退让青华心惊胆战,他一跪一步拾三阶而上,面上虔诚的好似跪在观世音面前的沙弥。
越鸟久久不语,青华被一盆冷水迎头浇下,他头脑一热实在是鲁莽,越鸟千年苦修一心要入雷音寺,他为了私情将越鸟拉入红尘也就罢了,可这婚姻大事总得从长计议。他是无牵无挂一身轻,可越鸟家门师门一大堆,且不说佛母要不要他这个便宜女婿,西天诸佛对越鸟诸多栽培,她若骤然还俗,岂不是有负灵山恩情?
在三千四百年的寿岁中,越鸟历经了一万四千七百九十八世轮回,生死兴灭爱恨情仇如沙入风,亲历时铭心刻骨,梦醒时意兴阑珊,可此刻她突然觉得岁岁年年漫长又短暂,漫长的是那些追随她的记忆,短暂的是她来日的归期。她落地成妖,不似青华一般寿比天地,她自问不敌天劫,从前漫长敌不过往后如白驹过隙的时光。引青华入雷音,也许她就能得偿所愿位列诸佛,那是她从前的本心,可现在她的心似乎换了一个模样,就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想要什么。
万般心事涌上心头,越鸟仿佛在巨浪中颠簸的一叶扁舟,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眼中落入青华扬起又落下的脸,她俯下身子低头看他,仿佛佛陀俯视众生。青华弓着身子垂着头,方才的一头热血变得冰凉彻骨,他像是个犯了错的孩子,在等候越鸟的发落,而在长久的沉默后,越鸟只说了一个字——
“好。”
海面上瞬间风平浪静,风卷残云夕阳如血,越鸟的心终于再度平静,这大概就是随心得净土,随缘得造化。青华扬起脸,他的狂喜因为惶恐而收敛,脸上露出了少有的谨慎,越鸟垂眼看他,眼前人却再不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东极大帝。青华心中方才还在天人交战,生怕他唐突了越鸟,得了越鸟首肯,他心中大喜过望,浑身血液直冲天灵盖,整个人晕晕乎乎似乎踩在云端一般,抓住了越鸟的手就不肯再放,生怕她片刻之间又换了心思。
“殿下真的答应?!”
“嗯。”越鸟红着脸点了点头,所谓近乡情怯半点不假,她方才刚许了青华一生一世,此刻倒不敢看他了。
青华喜不自胜,连忙拥着越鸟到天井中同坐,坐下了也不肯老实,干脆将越鸟拢入怀中说话。
“我知道你多有踌躇,你且放宽心,等到了三月三,我就去求西王母,她司天庭姻缘,可以在姻缘簿上将你我配做夫妻……只不过……”
话说到这,青华原本喜笑颜开的脸突然沉了下来,他脸上露出了惭愧,嘴里露出了苦涩——
“……只不过……除非玉帝老儿破例敕封,否则只怕……只怕……青玄可以有妻,东极帝却难有帝后了……”
当年青华盗弱水断仙缘,闹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事到如今别说是王母,就算是玉帝也不可能突然给青华塞个帝后。九重天的神仙们又不傻,青华已经自断情缘,无论谁去做东极帝后都必定不可善终。仙可以不计较是非,但却不能不计较功过,如果玉帝为青华赐婚,那就是睁着眼睛赐下断桥情、凤失凰,灵霄殿上几百双眼睛盯着呢,天庭也不是玉帝自家的营生,因此,玉帝就是再抬举青华,也绝对不会如此明知故犯。
越鸟从未奢望过玉帝将东极帝后这位高权重之衔胡乱加给她个小小妖精,此刻她心里想得是另外一件事:“帝君去求,西王母就肯吗?”
越鸟思前想后,觉得西王母未必就肯担这些个干系。西王母司天庭姻缘不假,可她与青华早就已经劳燕凤飞,逆天赐婚违逆圣意,西王母若是出手相助青华,便少不了要在玉帝面前受责。退一万步说,就算是玉帝宽容不计较,可西王母若真赐下这终要离散的姻缘,来日满天诸仙眼看他俩生死两别,只怕西王母也要仙名受累。
青华捧着越鸟的手在胸前,郑重其事地叫越鸟放心,西王母不是好相与的,若无十足的把握他又怎敢去求她?要求请求恩,自然少不了要孝敬供奉,西王母位极人臣,唯有一事千年不甘,那就是当年东王公错失六御之尊,叫他夫妻二人一个为君一个为臣,如此便正中他的下怀。
青华心甘情愿为越鸟挡灾,唯独怕他来日敌不过那焚风,他可以灰飞烟灭,可那血莲之功未成不能无人掌管。既然如此,他不如将这天大的人情卖给西王母,将血莲术传给东王公!到时候他若真的身死,东王公便可以名正言顺做了东极大帝,西王母所求指日可待,想来也断然没有拒绝他的道理。
青华神色有异,越鸟不知道他打的是什么主意,可她既然要做青华的妻子,就要与他同心同德破除万难。她想来想去,突然想起了那天白龙女说的话——如果天庭实在难以行事,她倒不如冒险让青华入赘苏悉地院,如此一来青华虽然是要受些委屈,但等她身后,青华就可以顶了明王尊位,到时候无论天庭如何恼怒也绝不敢强行责罚他。非但如此,青华造化齐天,五族无人能敌,来日说不定他还能一跃而上做了万数之尊。
这夫妻二人皆是天下的灵根,一个是女娲心脉,一个是凤凰后裔,俱是七窍玲珑的心思,通达无边的慧根。他们是天定的鸳鸯,如今情根深种,为保彼此宁愿将三界五行一一算计个遍。青华从前是如何的惬意潇洒,如今就是如何的谨慎筹谋,越鸟从前是如何的坦荡清白,如今就是如何的老谋深算。二仙身相依偎却各自出神,青华回过神来才觉得不对劲,扳过越鸟的下巴问道:“我虽不知道别的夫妻求得了亲是如何反应,可你我怎么各自枯坐?”
越鸟噗嗤一笑,心中点点的愁云惨雾悉数散去,望着青华的面孔,她只觉得欣喜:“哪有帝君这样不问生辰不拜父母,向本主求亲的?如今我虽然答应了,但也总要禀明佛母啊……”
越鸟越说越臊,她俩实在是太不像话了,便是凡人只怕也没有如此行事的!而青华这才想起来他那个丈母娘,一时间吓得嘴里直支吾:“那……那若是佛母不答应呢?越儿就不嫁了吗?!”
青华傻傻一问,倒让越鸟发笑:“帝君是怕佛母看不上东极大帝吗?”
“我……这……哎……”青华有苦难言,连连摇头,眉都皱了起来。
越鸟见青华面露为难,又连忙与他劝解:“我逗你呢,你怎么恼了?佛母一向豁达,我又早就自立门户,她只会过问,不会干涉的。”
“这……万一她真不答应呢?”
青华急的直挠头——佛母对别人豁达不豁达他不知道,可到了他这只怕是豁达不了!恐怕佛母宁愿将越鸟嫁给东海的龟丞相,也不愿意越鸟嫁给他!
“这……你这不是抬杠吗?若我母真是不答应,我就将明王尊位脱去。到时候我只是一介散仙,一身而已,无人束缚我,我就可以长长久久的陪着帝君,哪怕是无名无分,我也认了。”
“长长久久,是多久?”青华见缝插针地试探道。
越鸟不动声色,面上却不禁露出苦涩,她怕被青华看破,干脆趴在他的胸前环住他的脖子撒起娇来:“那自然是有多久就多久。”
青华仰天长叹,心里甜中发苦喜中有悲,靠在越鸟的肩头闷声问她:“殿下既然答应了,那还算是佛门弟子吗?”
“帝君无需多虑,我母也是金身,也不入雷音寺,便知灵山无妨。”
越鸟嘴上轻描淡写,心里却忍不住内疚,她自小长在佛祖座前,三千年修得一身清净,岂料与青华一日生情,居然心甘情愿地抛舍宏愿,实在是辜负了佛祖和观音大士的多年栽培。都叹尘缘苦,谁知这一个情字竟有如此威力?
青华听见越鸟轻叹,便知道她没说实话,原来所谓情劫就是要他们二人无情是苦,有情也是苦。既然是逆天而行,就得将尊位名节乃至性命悉数舍了,才能换得百年相欢。
青华没有舍不得,他只是舍不得越鸟。
“是我害了你……”青华捧着越鸟的脸喃喃道。
即便西王母愿意在姻缘簿上配了青华和越鸟为夫妻,他们也绝不能在天庭行礼成亲,他俩命途多舛情路坎坷,皆因青华断情在先生情在后,逆天狂背;而越鸟拜雷音在前脱雷音在后,忤逆不孝。天数不容,便要叫他两个无名无分,不得圆满。
眼看青华满脸苦涩,越鸟连忙安慰他道:“你不是说你本就是离经叛道不遵礼法之辈,如何计较这些?”
“可我就是计较!若不是因为我,殿下出嫁应该是百里红妆,百鸟朝拜五族共庆,偏是我不好,害得你连一身嫁衣都穿不上……”
青华眼中泛红,越鸟心中也是苦涩一片,他俩未免太运途不济,九重天不能起仪仗也就算了,他们早就在这溪鸡县扮做夫妇,如何能再办婚宴?今年恰逢灾年,村民连对联都换了白底,家家户户都不贴窗花不点红烛,他们若是贴褔贴喜,岂不是坏了此处民风,伤了乡民的心?
青华心中懊悔万分,捶胸顿足道:“殿下是凤凰后裔,身份贵重,偏偏是我不好,让殿下落得个无媒无聘无礼无宴的地步,只怕就是凡夫俗子也没有如此简薄的。”
越鸟不以为然地捧着脸笑道:“谁说的?帝君不知人间疾苦,贫贱夫妻指月为媒的都大有人在。若是有情,无论如何贫贱,都可以相濡以沫。若是无情,就是凤冠霞帔,也难保夫妻恩爱。帝君一向通透,自然知道夫妻只求同心,不求其他。”
此夜二仙秉烛夜谈,你侬我侬,至晚方归,越鸟睡到半夜,突然却有人悄悄推开了她的房门直奔她的床榻。屋里黑漆漆的,越鸟只看得出个男子身影,她以为是青华闯进了她屋里,便嗔怒道:“你做什么?”
那男子并不应声,反倒是站在越鸟的床尾,猛地掀开被褥,将越鸟的脚握在了手里直摩挲。越鸟大吃一惊——莫非这老神仙如此按捺不住,这是急急要与她圆房吗?
“帝君休得无礼!”
越鸟挣扎起来,那男子按不住她,便出声相劝:
“小娘子,你那相公不疼你,小生来疼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