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天皆知青华把东极殿改成了越鸟的灵堂,西王母身份贵重不便走动,便遣青鸟仙子前去替她致哀,青鸟回来的时候面色闪躲,王母乍一看还以为妙严宫里出了乱子,岂料青鸟一开口却语带心酸——先明王无遗骸,连衣冠冢都没有,东极殿的香案上只有一本画册,她不敢逗留,只略看了一眼,倒像是这些年来青华大帝和先明王的画像。
听了青鸟的话,西王母这才反应过来,青华是入赘的夫婿,先明王的牌位轮不到他来立,需得等发丧之日由佛母来立才合规矩。而青华这个情痴,在缘尽劫灭之际,尽只能祭拜一些丹青纸墨。她司天下姻缘,自然比任何人都更懂生死不过一口气的事,可情苦却能贻害万年,叫人就此沦入魔障,再不得解脱。一生挚爱死了,别人也不见得能为你伤心几天,正是如此,心里就更不愿放下,因为放下了,就真的缘灭了。
这几日登妙严宫门的人倒也多,足见先明王的确是深受爱戴,昨日白龙女去妙严宫给先明王上香,还没进宫门就碰到了脸色煞白的嫦娥,嫦娥不知道是不是受了惊吓,不着调地说了些不吉利的话,起初她倒也没在意,可等她亲眼见到青华大帝,她那颗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的心,瞬间就落回了冰冷的肚子里。
前后不过三日,青华就憔悴了好多,九灵说他不饮不食甚至一动不动,只是跪在东极殿先明王的灵前念经,偶尔眼皮子动一下,好叫人知道他不是个死物。若他不是个天生的神仙,说不定也能有幸一夜白头,把万念俱灰四个字写在脸上,可怜他仿佛一个死不掉的末路人,独留在世间挨尽一切悲苦。
白龙女是天生的神龙,对于生死一向不甚有感,可在青华的枯容和落寞中,白龙女却突然明白了“死”的霸道——那样好的一个人,如今已经不在世间了,任凭谁也再见不到了,一切戛然而止,管你舍得还是舍不得。旧人音容笑貌犹在,从今往后,她的记忆将和世间分道扬镳,而从前那些亭前的欢笑和席中的对谈,让她成为了一场盛大的死亡的人证和遗骨。
然而更让白龙女担忧的是青华大帝,他身上已经没有一丝生机,原来倒不是嫦娥失态,是她没能及时明白嫦娥的言下之意。那天夜里,白龙女特意提醒孟章,让他多去探望青华大帝,可有道是今夜脱下鞋和袜,不知明日穿不穿,白龙女和孟章的担忧甚至未能熬过一整夜,宿命就踏出了更可怕的一步。
翌日,白龙女刚起身就发现床前的圆桌上多出了一柄宝剑和一封书信,她是见过世面的,自然明白甲寅殿这是被人闯了宫。自从先明王殁后,天庭就乱象频生,短短几天玉帝就处置了不少疏于职守的宫苑,有道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白龙女心里绷着一根弦,于是她叫醒了孟章,与他一同参详眼前的不速之物。
孟章当年亲眼在昆仑巅见过越鸟的双剑,可百年前扶南断脊而出,这对阴阳剑早就换了模样,他哪里还能认得出?他狐疑地望着白龙女,小心翼翼地打开了手中的书信,看那架势倒像是生怕那薄薄的一片纸突然跳起来给他一拳。
“蒲月,见字如面……”
短短的六个字纸短情长,白龙女瞬间就红了眼睛,在天庭她是孟章星君的妻子,在五族她是金天渊和博斯的生母,在龙宫她是西海四公主,唯独在先明王面前,她是蒲月。
蒲,水艸也,或㠯作席,白龙女的闺名本就暗含上下通也之意,如今她位列仙班,她的孩子们则在五族之地威名远扬,倒是正应了她的命数,由此可见天机无处不在,世间万事,一字一句一言一行都大有深意。
孟章知情识趣地退了两步,这些年来别说是五族,就连天庭都有不少人在谈论“明王遗诏”,他知道,他也知道白龙女知道,可他万没想到这戏唱到最后,以为都要落幕了,锣鼓一响,竟轮到自家人上场了!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什么时候才能是个头呢?
越鸟的信上记载着她跨越百年的深思熟虑——妖精们的丧仪是先停丧,再发丧,以七日为期,越鸟料定她发丧当日,鸿蒙定会借机起事。因此她在信中叮嘱白龙女,无论如何都要拦住青华,不能让他去明王宫为她发丧。
当年越鸟和青华大婚,佛母当着众妖的面将扶南阴阳剑中的阳剑赐给了青华大帝,阴剑则就此消失于世间,时至今日才重见天日。可能就连佛母都没发现,越鸟早就将这柄宝剑送到了当扈手中。青华是个天生的情痴,越鸟明白,即使青华与孟章向来有交,他夫妻也实在难以拦住青华,因此她才将扶南阴阳剑中的阴剑皆庆忌之手交给了白龙女,希望青华能够见剑如面,明白她的一片苦心。
这是越鸟留下的第一封遗诏,当扈依照她的吩咐,在她身后第四日差遣庆忌将它送到了白龙女手里,庆忌虽是个不起眼的微末小妖,但却有一身独特的本事,无论是上天还是入地都不在话下,就此便恰如其分地成全了越鸟的最后的心思。
在漫长的岁月里,当扈经常会想起当年元圣星送庆忌入凌云洞的情形,想起先明王用几百年的时光计算自己的死期的无畏和淡然——那该是一种什么样的心境啊?大概是将得失因果都看得清清楚楚,就此丝毫不抱幻想,毅然决然地踏上那条一去不回的正道。世间有如此之辈,不免让人也想要狂妄一遭,以无用之躯,为天地做些有益之事。
越鸟死后的第五天,庆忌连人带信入了西王母的瑶池境,西王母权势滔天,就连九重天上位列仙班的神仙们都少不了畏惧她的威仪,可今日庆忌慷慨赴死,心中倒是多了些坦然和清明。
出发前当扈和庆忌坦言,这次入瑶池它生死难料,先明王遗诏事大,西王母见了它极有可能恼羞成怒将它处死,可即便如此,庆忌也不怕。它是这世间顶不起眼儿的一个无名小卒,生来死去无人在意,那个羽族妖王与它不过只有一面之缘,硬要说它有什么护主的忠心也难免牵。可众生越是寂寂无名,就越希望能名流千古,芸芸之辈谁不盼着能做件大事?
庆忌不请自来,端正地坐在“别有洞天”的圆桌上晃着一双短腿等待王母,王母一早起来梳洗穿戴,刚出寝殿就见了这位尺寸大小的不速之客,遂心中大惊,认了半晌才肯定这是百年前她亲手捉住的妖精。
“你到底是什么人?”
百十年前,庆忌受人蛊惑冒险潜入瑶池,可它无甚本领,刚现身便被王母抓获。王母记得清清楚楚,当时她怕被人察觉,因此便私下向先明王讨教,后来还是先明王施以援手,将这妖精神不知鬼不觉地送入了西天境内,这才免了瑶池一场风波。时隔百年,此妖再入瑶池,正好在先明王身后,看这妖精闯宫的时机恐怕不是碰巧,而是大有文章。
庆忌将越鸟留下的遗诏亲自递给了西王母,又与她细陈当年越鸟的吩咐,而西王母也终于亲眼见到了佛母口中老生常谈的“明王遗诏”。其实此事早就传上了九重天,五族也大多有所耳闻,只是王母从前不太信——活着的尚且谁也不服谁,一封“遗诏”能有什么作用呢?可出乎她意料的是,先明王这封所谓的“遗诏”,半点不谈五族之事,更与三界权势更迭毫无关系。
这是越鸟留给三界的第二封信,信中她对西王母说,她不畏天灾,也不怕来日三界的刀兵,盖因战不可能以一人起,更不可能以一人休,她所在乎的,由始至终都只是梼杌。
梼杌是这个世间的异端,当年青华将百妖困在昆仑,它们的宿命原是白雪埋骨,就此魂飞魄散,可天地多有变数,百妖是死了不错,但它们的怨念却就此生出了一个新生命。梼杌代表着百妖的不忿和世间的不公,肉体会腐败,灵魂会泯灭,唯独怨念是不死的,是不肯轻易消散的,是不能被杀死的。因此,三界若想度此劫,不能以战止战,只能以慈悲救苦之心,舍一人而救梼杌。
在遗诏最后,越鸟叮嘱西王母,要将她真正的死因传于八洲,好叫三界都清清楚楚地知道,她是为当年白雪削骨的百妖而牺牲的——肉销魂散,开轮回门,旧冤已了,以生偿死。
西王母当然明白,三界是战是和,看起来和先明王生死息息相关,可实则却不然,物不平则鸣,众生不平久了就必定会起祸端,根本不是谁能一力阻挡的。可让她诧异的是,百年前那一个稀松平常的日子,先明王居然云淡风轻地在她眼皮子底下选好了自己死信的送信人,满天都知道先明王是灵山的高徒,可众仙连她在内,却偏偏又各个都低估了先明王的通悟和心胸。
越鸟义举,猜得天心,以死求生,先天下而行,可谓是:百年苦思终圆满,大梦方醒得正道。不曾回首恋红尘,只留锦书祭天昊。
苍天可不讲什么“法不责众”,就好比当年天地大战,神人妖皆陷入其中,众生要战,那上苍就会坐视世间血流成河,天道向来如此,当年是这样,眼下也是这样。先明王正是看破了这一点,所以才只重视梼杌,至于西王母夫妇担忧了百年的变局,和五族筹谋了多年的反扑,在她眼中始终都无足轻重。
先明王死得突然,东王公怕天庭有变,急匆匆地从蓬莱赶回了瑶池。今日乍见了天地正道,西王母心中云海翻腾,东王公见她低首下心似有不悦,赶忙上前从她手中取过先明王遗言详读,读罢心中却怅然若失。从前他总是忌惮先明王,怕她心思太深无人可及,如今却悔之晚矣。想先明王一生不贪尊荣,不恋红尘,满心都是慈悲大道,安排好了自己的死期不说,就连她这一封遗诏,都满怀着点拨五族的心思。
其实越鸟早就明白了如来佛祖的安排,她被梼杌夺舍失去修为,沦为凡胎,命数滴水不漏,为的就是让她以凡胎死,度梼杌入三界世间。她这一死,既不是舍不得青华来日抵抗天劫,也不是想要平息五族战事,更不是怕来日不敌焚风。她之所以牺牲,为的是还百妖当年血债,让三界众生明白什么是公平,什么是一报还一报。
如今梼杌重入了轮回道,女娲的孩子们终于回到了她创造的世界里,从今往后,它们可以踏浪赏雪,登山春游,在这生机盎然的天地间踏踏实实真真切切地活一遭。而越鸟之所以让西王母向三界通传她的死志,为的就是给五族的悠悠众口一个交代,让妖精们明白,万年之后,终于有人以慈悲和智慧还了当年百妖一个公道。
“金儿,先明王为三界鞠躬金属,死而后已,你千万不能辜负了先明王的心思,务必找准时机,将先明王的大志传扬于天下。我这便去灵霄殿一趟,我俩分头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