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老爷李鸿渐,鸿叔四十六,一辈子就娶了一个女人,生女儿李送熹的时候亏了身子,后来又跟着他出去打仗一直没补回来,六年前去世了。老太太不待见李夫人,总想着给自己儿子续弦,但又惧怕儿子,不敢招惹。年轻的时候上过战场,儿子李觉道、女儿李送熹打小时候就是听着枪声长大的,后来政府换届,他觉得退下来才是明哲保身。于是带着手下一帮兄弟改换门庭,做起来正经生意,尤其在李觉道接手后,家里境况不错。疼爱小女儿小鱼儿,打算送闺女出国留学两年,小时候光教那些打打杀杀的了,现在大了出落成漂亮姑娘,虽说跟她哥哥一直念着书,但他总觉得得出国镀层金才好。
李觉道,小鱼儿的哥哥,比鱼儿大了十三岁,可以说是长兄如父,一家里李觉道最喜欢这个小妹妹。声音跟大哥一样低沉充满磁性,圆脸高颧骨,右额头上方一道疤接入发际,一双桃花眼,皮肤黝黑,早些前几年没留胡子年轻和蔼,三十之后下巴留了圈胡子。在家爱穿灰白色、月白色大褂,外出赴宴办事也会穿西服。如今二十八,有一个正妻两房姨太太,正妻少奶奶孙鹤予,是他们妈妈活着的时候定的亲事,夫妻俩只算相敬如宾,少奶奶从小就是被当作主母被培养,只晓得操持后院,没那些弯弯绕绕的肮脏心思,大少爷觉得她这点省心。一个是家里的丫鬟抬上来的柳姨娘,有次趁道爷喝醉酒上了他的床,大少奶奶做主收了。一个是老太太塞过来的赵姨娘,平时没少跟柳姨娘斗。老太太是他们的奶奶,今年六十二,跟自己的儿子孙子孙女都不亲近,倒和赵姨娘亲近的很,因为那是她娘家的亲戚。道爷明面上笑嘻嘻一团和气,心里念叨老太太糊涂,儿子的后院插不上手却管到孙子的后院了。有个儿子今年六岁,叫李宗敏,机灵又聪明。
李宅,后花园李觉道正在和他的父亲李鸿渐下象棋,李送熹带着李觉道的儿子宗敏进来,李觉道问他们两个哪儿玩去了?这么晚才回来?
李送熹今年十六,宗敏今年五岁多,姑侄俩关系亲近像是姐弟。
宗敏爬去爷爷怀里,李送熹挨着李觉道坐,“和小敏去前湖看人放风筝,想着你要带我去听戏,就回来了。”
李宗敏指挥着爷爷走棋,李鸿渐不听他的。
“你东西收拾的怎么样了?我听你哥说再过半个月就要走了?”
李鸿渐想送李送熹出国留学,闺女小的时候自己光教她那些打打杀杀的了,现在大了出落成漂亮姑娘,虽说跟她哥哥一直念着书,但他总觉得得出国镀层金才好。
李送熹在一旁也指挥她哥走棋,李觉道顺着她。
“重要的东西都收拾的差不多了,现在就是想起来什么就添点儿。”
李觉道往圈椅里一靠,把棋盘让给李送熹,说:“重要的东西带着就行,其他那些等到了法国再买。”
李鸿渐也索性不下了,把宗敏抱在怀里让小孙子下,一边说:“你们小孩子啊,小鱼儿到那边人生地不熟的,再说那外国人的东西跟咱这边用的能一样吗?多备点好。”
小鱼儿是李送熹的乳名。
李送熹让李觉道站起来把位置让给她,说:“放心吧爸,有阿良和忠叔跟着,还有平安喜乐她们,我们这么多人能照顾好自己。再说了,到那边儿还有舅舅照顾我,您就放心吧。”
李送熹的舅舅在法国研究建筑,已经在那边安家定居了,据说还找了一个洋人舅妈。
宗敏还是个小孩子,棋艺比不过姑姑,让爷爷帮他,李鸿渐问道:“你们俩待会儿看戏去?”
一说这个李送熹就来劲儿,兴奋地跟她爸说:“爸,你不知道,今天晚上大轴是从京城来的佟老板和小彩霞,唱游龙戏凤,佟老板唱得可好了!是不是哥?”
李觉道含笑点头。
李鸿渐架炮,说:“你说什么你哥都觉得好。”
最终这局还是李送熹输了,她哪里下得过她爸。
大嫂叫大家去饭厅吃饭,吃过饭李觉道就带着李送熹去了戏园子。
什么才叫角儿,今天园子一条街都堵上了,进来的时候好些人跟李觉道打招呼,说:“道爷好,大小姐好,怎么两位也来看戏啊?今天这戏好看!”
李觉道一一寒暄过后,带着妹妹去二楼包厢。
因为李送熹爱听戏,李觉道又疼她,他们家可不说是那种关着女儿不让出门更别提逛戏园子的人家,爱听戏是吧?想怎么听就怎么听,前排还是二楼随便选,李觉道常年在戏园子给她包厢,不来戏园子也得留着。
坐在桌子前,李觉道看妹妹兴奋的样子,问她:“就这么爱听戏啊?”
李送熹说:“不爱听,就图个热闹。”
李觉道说:“看你这样哥都担心,你说万一以后你看上个唱戏的可怎么办。”
李送熹语气平淡地反驳他:“唱戏的怎么了,人家也是凭本事吃饭。”
李觉道冷哼了一声,翘着二郎腿向后一靠:“婊子无情戏子无义。”
李送熹凑到李觉道身边,说:“哥,你说我要真看上个唱戏的你怎么办?”
李觉道摸摸自己的脑袋:“怎么办?哎哟,那你可真是难住你哥了,要真看上了就提前说,哥给他安排个正经事做。”
李送熹抱着李觉道的胳膊,“哥你真好!你放心,你妹妹眼光没那么浅,你未来妹夫肯定不差。”
李觉道依旧笑着,“行了看你的戏,多大点孩子就说这些。”
戏台子上咿咿呀呀的,大轴还没上来,李觉道和李送熹兄妹两人招呼着随从,一个是李觉道身边的小武,一个是李送熹身边的阿良一起打麻将。
要说麻将,李送熹很少能输,没几个人愿意跟她打,一打自己准输钱,甚至还怀疑赢得那几把是不是这位大小姐故意放水。
不过今天就图个乐也不玩钱,打了几圈之后佟老板和小彩霞的戏就开始了。要不角儿唱得就是好,出彩的时候整个戏园子叫好声能掀翻屋顶。
李送熹却没看台上,她看着台下那些疯狂的观众若有所思,其实她爱来戏园子的另一个原因就在这,她不爱看台上却喜欢看台下,看台下观众为之疯狂,看人形形色色人走茶凉。
听着叫好声楼下前排有个位置特别突出,李觉道顺着看过去说:“贺庆贤,最近风头正盛,前几天十九岁生日还把拐子胡同的一家院子给砸了。”
贺庆贤是洪帮头子贺啸林的四儿子,姨娘生的。一年前青帮一个堂口的堂主带着二十几个人出走,都以为是叛逃了,结果一个星期之后这位堂主转而接手了洪帮的堂口,后来才明白这是投敌了啊,像是逮着青帮帮主韩守义的脸狂扇好几个巴掌。
打那以后,青帮和洪帮就不对付起来,今天你抢我的货明天我闹你堂口,前几天贺庆贤凭喝了几口酒的冲劲砸了青帮的一家妓院。据说还带人烧了码头,但也不知道烧码头是他吹牛还是没成功,没宣扬起来,倒是砸院子这事倒是真真切切的。
李送熹问道:“韩老大没追究这事儿?”
他们家和青帮走动的近些,尤其是最近李送熹和韩老大的儿子韩天赐都要出国留学,来往的也更为频繁。
但是洪帮不敢跟李家硬碰硬,他是帮派怎么了,他们李家也是趁枪的,按辈分贺啸林还得管李鸿渐叫声鸿叔,遇上大日子规规矩矩的行礼贺寿。
李觉道顺手剥橘子给李送熹吃,回道:“谁知道他想的什么,反正最近没听到消息。”
等到结束离开戏园子的时候,李送熹伸手一摸脖子上的怀表没了,李觉道让阿良陪她进去找找,他在门口等会儿,正好跟几个朋友说几句话。
李送熹进园子穿过小院刚迈进门槛,迎面走来一个男人,尽管胡子拉碴的,但看走路的架势和身形年纪应该也不大。
两人走近的时候李送熹看到他脖颈上有颗痣,红色的,衬着灯光在白皙修长的脖颈上格外显眼,等人走过去李送熹还特意转身盯着背影看了看,背影也好看。
她还想让阿良去问问那人是谁,再看就没了人影。可惜地摇摇头,进门上楼去找自己的怀表。
包厢里她和阿良找了一圈也没见,想来是落在楼梯或者园子里,刚想再出去看一下,忽然听到几声枪响,再之后外面乱糟糟的闹成一团,惊恐之中仿佛听到有人在喊“杀人了!”
阿良护着李送熹赶紧往外走,走到园子里正好遇见迎面来找她的李觉道,李觉道护着她回了园子,说外面不安全。
刚才他正和几个朋友说话,猛然间听见几声枪响,之后就看见有人连滚带爬地从戏园子后巷跑出来,一边跑一边喊着“杀人了!”
李觉道立马转身进园子找妹妹,他家小鱼儿可不能出事。等外面安静了,李觉道这才带着李送熹离开。
至于怀表,让阿良通知戏园子老板一声帮忙找找。
到了第二天他们才知道,死了的那个是贺庆贤。
至于凶手是谁,洪帮还在找,翻了天的找,可那天戏园子里里外外听戏的看热闹的人那么多,哪能找得着呢。
但据说,洪帮都认为是青帮干的,可那天戏园子附近青帮的人都能互相证明,没人去后巷,甚至都没跟贺庆贤说话,更别提杀贺庆贤了。
贺庆贤身边随行的几个人说,他们那天等戏散了原本是想去后门请几位角儿喝杯酒,哪知道正走到巷子最黑的地方,从天上飞来一张大网罩住了他们,还从背后偷袭。反应过来之后看到就只有俩人但蒙着脸不知道长什么样子,虽说他们这边人多后来还拔枪示威,有一个人说他打中了其中一个不知道穿墨绿还是黑色还是深蓝衣服的人,但结果还是贺庆贤被人捅死了。
第二天饭桌上,李送熹听到这话倒是想起来,昨天她在戏园子看见的那个背影,也是认不清大褂到底是什么颜色。李觉道和李鸿渐正商量贺庆贤丧事谁参加的事,没注意到李送熹的走神。
因为贺庆贤死了的事,最近街上很乱,虽说贺啸林不缺儿子,而且死的还是个姨娘生的,但这无异于是在打洪帮的脸。帮里多少人嚷嚷着是青帮干的,却苦于没有证据。
靠着中枪这条线,洪帮在医院药店连抓好几个人,还是巡捕房的人出面让他们别再换抓人了。
贺庆贤出殡那天,青帮派了葛先生去悼念,已经算是很够面子了。
然而另一边,青帮江汉杰的车却被人拦住了,是一个汉子,他说:“我家少爷叫华卿,他出事了,让我来找您。”
一听名字,江汉杰让他赶紧带自己去,到了地方就见自己这个弟弟面色惨白躺在茅草窝里,见着自己喏喏喊声“大哥”就晕过去了。
江汉杰,人称阿杰、江爷,是张宝顺最敬爱和重视的大哥。略长的寸头,纹了花臂,左胸纹身绕过肩头一直漫到后背,脖子里常年戴着一颗镶金圈的血红玛瑙珠子,手腕上带着佛串还有绿松石的手串。杰哥浓眉大眼,双眼皮高鼻梁,个不算高,不到一米八,但整个人匪气又雅痞。爱穿黑色绸子料的衣服,爱喝酒,说话温柔客套,很少跟人生气结梁子,但若谁真惹急了他,玩笑中自己就会吓得直接跪地讨饶。阿杰护着宝顺,拿宝顺既当弟弟又当儿子,疼到心眼儿里去了。
江汉杰让金刚赶紧背他上车,去医院。那汉子说不能去,洪帮的人在抓他们,阿杰这才看到华卿穿着墨绿色的褂子,说回家。到家之后又叫来医生给处理伤口,他们青帮有自己的医生,干这行的当然要备着医生。
华卿还没醒,前院一阵脚步声,江汉杰叫了声“干妈”,接着走进来一位夫人。看样子三十左右,泪眼朦胧的,这是华卿的姐姐赵舒童,她在一旁看着医生给弟弟处理伤口,还不够心痛的,江汉杰好言劝着干妈出来,让医生给华卿治伤。
在外厅,江汉杰说自己是怎么接到华卿的,赵舒童问那个汉子呢,阿杰说他让金刚带下去吃东西了,她让阿杰找来她要仔细问问华卿到底怎么搞成这副样子的?
赵舒童年初的时候给唐城老家写过信,说要华卿回青帮,当时张老爷和张太太就说人离家了,可她在松江等了近两个月也不见人影,算算路程就算是走也该走到了,写信找人一直找不到,没想今天再见面却是这副样子,把她给心疼的哟。
按照大家伙儿都知道的,赵舒童和华卿是姑表姐弟,他们老家算上赵舒童的丈夫青帮老大韩守义的老家都在唐城,华卿的妈妈赵虞是赵舒童的小姑姑,赵家是个大家族,叔伯姐弟众多,只有赵虞和赵舒童的爸爸是亲兄妹。
在那里,原本赵家是大户,后来父亲去世,家里的伯娘婶婶把赵舒童和她母亲给赶了出来,那时候她才6岁,也能记事,赶出来之后是姑父和姑姑接她和母亲去张家住。
张家在唐城算是第一大户人家,有田地庄子,有店铺房产,对于多养两口人也不算什么事。张家对赵舒童母女两个是完全当做自家人,尤其是赵虞,她小时候算是大嫂一手带大的,小侄女也是自己看着长起来的,分外的亲。
张伯津和妻子恩爱,对待赵舒童母女也是很好的,因此赵舒童小时候除了被赵家赶出来那段经历,整个少年时期都过得十分幸福,是没吃过苦的表小姐。
再说华卿,他是张家独苗,老来得子。张伯津还找了前翰林院的大学士给起的表字“华卿”,只可惜这小子不爱读书,就只好当个小名用。和赵舒童差了将近二十岁,小时候都是姐姐带他玩,跟亲的一样,去学堂、下庄子都跟姐姐一起。
韩守义是张家茶庄上的苦力,就是在姐俩下去玩的时候遇见的。
后来,韩守义救了一个帮派老大,拜做师父跟着混江湖,年幼不知事的华卿和陷入爱情的表小姐,就这么颠沛流离到了松江。
幼年在码头戏园子跑,韩老大在松江一方面收编了师父的人,一方面能打讲义气混出了名头,青帮就这么在松江立了脚,继而又接来了韩守义的儿子——据韩家老太太说,是韩守义那去世了的童养媳生的——韩天赐来松江读书。
在此之前,赵舒童知道韩守义有个儿子,华卿却不知道。
尽管他当时也是叫韩守义师父或者姐夫,但其实在整个青帮,华卿无异于是小少爷的存在,忽然来了个韩天赐,帮里见风使舵,弟弟又怎么样,人家可是亲儿子。
再加上华卿年少叛逆,当韩守义提到他在松江读书还是回乡读书的时候,华卿赌着一口气,说要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