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更天,云止从黑暗中睁开眼睛,周围很安静,那个梦将他惊醒,浑身是汗,他蹑手蹑脚地爬起来。
魏祖歇在外间,睡眠极浅,然而今夜他睡得很沉,皇帝出门了也未察觉。
云止径直穿过长廊,到了云娲房前,里面一阵悉索,他心头一震,悄悄攀附在门口,手指轻点糊纱,朝着洞里望去。
乌压压的人群聚集在房内,一名黑衣老妇挨个给众人喂服药丸说:“召陵在,尔等在,召陵亡,尔等亦在!”
“是!我等生生世世镇守召陵,守护召王,愿与巫家并肩作战!”
人群朝着老妇拜倒,老妇则转身朝着上首的召王一族灵位拜倒。
“巫氏老妇洵愿生生世世守护召王,佑我南境!”
巫家世居召陵,是午云第一大巫蛊世家,对召王忠心耿耿,且其族人首忠召王,其次才是皇帝,云娲去了掖谷,府中事务一律交由巫洵掌管。
云止默默从廊下退出,刚回房中薛行之求见,急忙召他入内。
薛行之“噗通!”跪下说:“皇上,臣有辱使命,赵尚命人强攻下马关,严将军率兵抵抗,然赵尚兵马不下十万,下马关危在旦夕,臣请求皇上即刻出召陵,往南海撤走!”
云止大惊:“竟有十万兵马?严涉情形如何?”
“不容乐观,十万数目只少不多,臣请求皇上立马启程出陵。”薛行之并一众大臣跪在地上。
魏祖已醒来,见状立马吩咐侍人整理行装。
“慢着,朕岂能留严涉孤军奋战,严涉手中仅一万兵马,召王属下一万兵马,这两万人如何抵抗十万兵马?薛行之,调出关兵马两万,并朕金吾卫两万火速前往下马关支援!”
薛行之自然不肯,如此一来皇上身边只剩一万人马,如何能保证皇上安全?
众人苦口婆心地劝着云止,云止暴怒,喝道:“薛行之你敢抗旨?朕让你立刻领兵支援严涉!”
这时巫洵从门外走进来,朝着云止施礼说:“皇上,得罪了!”
瞬间到了云止身后,朝他颈后一点,云止软趴趴地倒在了魏祖身上。
“诸位大人,事急从权,召王命我保护皇上,老妇只得出此下策,谁来带皇上先行离开?”
秦老将军沉声说:“老臣带皇上离开,诸位大人,召陵便交给你们了,秦帘替午云谢谢诸位!”
说完跪在了众人面前,老泪纵横,他不能让年轻的皇上折在召陵,只能当逃兵。
一时间气氛悲凉,薛行之扶起秦帘说:“立刻带皇上走,叛军来势汹汹,我等立马去支援严涉!”
薛行之抽调两万兵马和众人赶往下马关,秦帘带领两万兵马护送云止帝穿小路去了掖谷,途中遇到返回的召王,云娲神色深沉,靠近云止低声细语,无人发现她突然将一枚药丸塞到了云止口中。
两队人马就此别过,自此阴阳两隔。
严涉带着一万人在城外与叛军交战,赵尚有意放水,直言只要云止,严涉“呸!”了一口说:“赵尚你这狗贼,当小爷是三岁小儿?想不费兵卒杀害当今天子,小爷今日就灭了你!”
赵尚脸色难看地说:“大言不惭,我赵尚顶天立地,何须使这等诡计?云止帝……”
他顿了顿,“祸乱宫闱,证据确凿,囚禁太后,德行有亏,我赵家乃是开国一族,追回废帝义不容辞!”
严涉不再与他废话,双手挥杀,血肉横飞。
赵尚见状闭了闭眼,无奈地挥手,赵家军不再留情,与卫军缠斗厮杀起来。将军终于下令出战,他们多日来受的窝囊气尽数爆发,杀的孙家军节节败退,往城门退去。
巫游大开城门,准备接应严涉进城,就在此时前方突然杀出大片人马,个个头戴面具,手持长枪,秩序井然地朝城门杀过来。当先一人骑在马上冷冷地说:“云止帝死期到了。”
严涉看着马上黑衣蒙面的男子不禁皱起眉头,这男子气息阴暗,出手狠辣,瞬间便挑杀了两名士兵。
他立马迎上,与男子缠斗起来,一边喝令孙家军说:“极速后退,不可恋战!”
蒙面男子步步紧逼,双剑似游蛇,划破了严涉的盔甲,露出银色的外袍来。
严涉咬紧牙关,护送着卫军后撤,然而在蒙面人残忍狠绝的围杀下还活着的卫军不足千人。
一名负伤的卫军突破重围到了他身边,替他挡住了男子的长剑,长剑一挑,削去了卫兵半边耳朵。
卫兵忍着痛大喊说:“严将军,您快回城,您是将军,不能折在了这里!”
严涉看着他被刺穿的胸膛,强忍悲愤驾马回城,一万孙家军活着回来的只剩几百人,个个面色惨白。
严涉顾不得伤亡,立马吩咐卫军与巫家人合力关上城门,城外的叛军叫嚣着冲过来,阻在了城门口。
随着叛军的涌入,关上的城门一点点被扒开,卫军用血肉之躯堵在了城门口,门里的卫军开始放箭,将卫军与叛军钉死在了城门上,鲜血顺着城门流淌,流进厚重的尘土里,染红了城门内外。
左珽高坐马上,不屑地望着疯狂的卫军,不过垂死挣扎!他挥挥手,蒙面骑兵立即上前,不由分说砍飞了前面的士兵,杀出一条道。
赵尚怒从脚起,长剑直指左珽吼道:“左珽你好大胆子,竟残杀同袍,欺我赵家无人?”
左珽冷冷地看着他说:“非也,将军妇人之仁,眼看城门将破,将军却止步不前,左某不过是抓住时机进攻而已。”
赵家军怒目而视,这人残杀同袍,还对将军不敬!
“唰!”赵家军长剑直指左珽。
左珽身后的蒙面人剑指赵家军,气氛剑拔弩张。
城门内,巫游吩咐卫军将伤者全部抬去了二楼的房间,伤者众多,无法一一救治,况且谁都知道今夜城必破,必死无疑,许多卫军拒绝救治,带着伤想要再去战斗。
巫游望着众人叹气,摆手吩咐侍女给他们喂下药丸,众人头也不抬地吞了药丸,巫游垂着头关上了房门。
烛火森森,屋内人影突然扭曲膨胀,一阵阵嘶吼传出,很快一群身影拍碎房门,射向了城门口。伤者源源不断地抬上二楼,又不断地离开。
城门已被顶开,叛军攻入城内,左珽与赵尚各走一方,率兵与城内卫军厮杀起来,卫军不断倒下……又爬起?
叛军傻眼,刚被杀死的卫军又出现在了他们面前,而且力大无比,见人便撕便砍,一时间叛军不断倒下,而倒下的叛军不久又出现,开始攻击活着的叛军。
赵尚看着变故傻眼,这样一来卫军岂不是源源不断?不过也好,赵尚打了个手势,赵家军退让一角,将左珽的人暴露出去,双方立即厮杀起来。
赵尚心绪不宁,他带领赵家军逼宫,为的只是救出太后,从未想过会和云止兵戎相见。
他自小疼爱这个表弟,赵家女儿稀少,父亲只有姑母一个妹妹,而姑母子息艰难,只得了一个云止。
他本想劝云止投降,他会带他安全返回都宫,到时给姑母认个错,血脉相连,姑母岂会罚他?
左珽却横空杀出,步步紧逼,他再无把握带云止安全离开。
左珽冷眼望着缠斗的两方人马,召陵巫家,果然难缠。他摘下了面具,露出晦暗的五官来,夜色极黑,吞没了他眼中的血光。
卫军有了巫家人的帮助,得以脱身,护着严涉往梅杏长街退去。
赵尚跟在左珽身后,暗自打量两旁街舍,不知云止可有逃出?
叛军一路血战,终于将那些行尸走肉制服,虽然杀不死他们,却把他们全部捆在了一起,所有人松了口气,好不容易攻进召陵,却被阻在城门口,岂不泄气?
严涉身受重伤,被左珽绑在马后拖行,青石板路硌在他伤痕累累的身体上,他已痛到麻木,两旁街舍慢慢退去,火光摇曳,恍惚是都宫最繁华热闹的烟华街。
薛行之策马往长街来,身后跟着两万兵马,严弛一身戎装,与一群南行大臣跟在薛行之身后。他们不愿逃,午云老臣岂能一直逃避?
很快便到了梅杏长街正街,与叛军撞上。
薛行之立在马上,遥望赵尚。这个昔日忠心耿耿的戍边大将,带领叛军将新帝逼上绝路,走向了覆灭赵氏荣耀的深渊。
左珽冷哼说:“薛将军,废帝在何处?交出废帝,饶你不死!”
“呸!”严弛唾了一口,花白的鬓发在火光映衬下闪闪发亮,锋利的老眼睨着左珽说:“一口一个废帝,这午云天下是你这等无知小儿能窥视的?谁给你的狗胆废帝?”
严弛看着被拖在地上的奄奄一息的严涉,瞳孔收缩,饱经沧桑的老脸上杀气腾腾。
左珽阴着脸,狠狠地说:“嘴真硬,严尚书,你看看地上,你的孙子就要死了,只要你说出云止帝的下落,我就给他个痛快,然后,再送你们爷孙俩团聚!”
严弛扯紧缰绳说:“郑坚那个狗杂碎,莫不是祖坟埋进了粪坑,后辈尽是些蝇营狗苟的小人,尽招些当街狂吠,满嘴喷粪的狗奴才!”
严弛此人,三朝元老,年轻时也是午云文武双全的人物,行军打仗几十年,资历老道。后来独子严宾战死沙场,一门两帅的严弛才弃武从了文,转成了兵部尚书,独自抚养独孙严涉长大,然而“严钢牙”却不是白叫的,当年气死三夫的本事更是炉火纯青!
左珽太阳穴突突地跳,严弛这个老匹夫!把郑国公一脉问候了个遍,连带着他也被骂了个狗血淋头!
“铛!”左珽抽出了双剑,爆喝:“老东西,死到临头还敢耍嘴皮子,老子今天就割烂你的臭嘴!”
严弛抽出长枪喝道:“无知小儿!老夫年少时也曾跟随高祖皇帝征战四方!你以为老夫是吓大的?”
左珽飞身而起,与严弛缠斗在一起,刀枪相撞,火光四射,一时间飞沙走石。
严涉艰难地转动眼珠,透过微弱的火光遥望远方天际,他想起京郊千夜河畔,夏夜里垂柳满地,花灯随水漂流。
灯火下双髻插着珠花,粉妆玉砌的小娘子,拈着他的糕糖,仰起头问他:“严小郎君,待阿媛及笄,你会送我一大把蓝色鸢尾花吗?我要公主殿下那种!”
待我凯旋回朝,必许卿鸢尾漫天!
年轻的郎君身子已经冰冷,至死不闭的双眼遥望着都宫方向,天光久久不至。
五更已过,梅杏长街上尸体堆积如山,血流成河,鲜血溅得屋舍上到处都是,凝固后透出一股暗沉的死寂来。
残破的旗帜倾倒在屋舍上,随着夜风晃动,击破的战鼓露出黑漆的空洞,鲜血浸透的残剑散落满地,静静地守护着身边死去多时的主人。
召陵一片静寂,召王府的房梁在大火下开始倒塌,曾经气势恢宏,精雕玉琢的楼阁慢慢被火吞灭,火势随风蔓延,熊熊大火照亮了长街。
召王府西北角,火光还未蔓延过来,一间高高的阁楼上,一个人影正在肆意挥洒狼毫,他面前铺展着长长的书页。
“午云历大定二年秋,八月初三,叛军夜攻召陵……城破,守将严涉战死,主帅薛行之引沧江水倒淹……率兵死守长街……身死,召王战死,召陵十万百姓尽皆被屠……俄顷,掖谷震动……洪水爆发,水淹召陵……赵尚自焚于召王府,叛军余孽出逃……云止帝下落不明……召陵已成水城……”
最后一章《召陵志》写完,老者站起来了身,夜风吹得他的衣袍簌簌作响,他朝着召王宫靠近一步,冲天的火光映着老者麻木的脸。
“啪嗒!”毛笔被丢下了楼,落在深处的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如此静寂,如此冷清,老者流下一滴浊泪,召陵已成死城。巫家只剩他一人,而他的任务便是撰写《召陵志》,务必让世人知道今夜召陵发生了什么。
火光逼近,老者快速咬破手指,在地上画起来,一只血红的大鸟慢慢从地上爬起来,立在了他面前,老者将城志收好,捆在了大鸟身上说:“去都宫报信,将城志交给傅九织……”
血鸟飞到了空中,围绕老者飞了一圈,悲鸣一声,朝着都宫飞去。
老者闭上眼,感受着吹过来的热浪,召王府地势高,满城的洪水只淹没了主宫。
老者慢慢走下楼梯,往召王府祠堂走去,洪水已经淹没了一半楼梯,老者沉入了水下,摸索着朝祠堂游去。那里,族人们都在,召王一脉也都在,在等着他……
天光终至,静静照着这座死寂浑浊的水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