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兹月圆,风沙从漠外吹进来,几株枯草在空地上翻滚,驼铃声叮叮当当地传得老远。
童月皎从榻上坐了起来,小心地托着肚皮走到了院子中。
院子里葡萄熟了,有股诱人的香气,一只肥硕的大黄猫在树下翻滚,见了她也不搭理。
她不由笑着说:“宝珠,你在玩什么?”
大黄猫耳朵动了动,抱着尾巴嬉戏起来。
院门被推开了,乌依古提着灯笼站在门口,看着月光下的一人一猫。
童月皎坐在石桌前,脸色白净,宽大的衣袍垂到了地上。
乌依古放下了灯笼,唤孤烟拿了件外袍出来,上了些清水和吃食。
宝珠一摇一摆地跳上了桌,就着饼子吃了起来,不时看看几人,馋嘴的模样逗笑了几人。
童月皎不免长叹说:“昔日走得匆忙,将宝珠留在院中。如今宝珠不理我如何是好?”
大黄猫叫做宝珠,是昔年从漠上拾得的,活泼又贪吃,却是个小心眼的猫。
乌依古有些好笑,憨厚地伸手去摸宝珠,宝珠连忙举起了爪子警告,他只得作罢。
“乌依古,将军北伐了?”
乌依古放下了酒碗,他就知道她会问。
他沉声说:“据娄将军消息,大将军在幽洲数次遇袭,次次欲置大将军于死地。祝道成为虎作伥,亦多次暗杀大将军。大将军死里逃生,以清君侧之名北伐了。”
童月皎捏紧了衣袖,便是夫君不反,皇上也不会放过他们,皇宫派来的杀手到了西北才止步。
西北夏氏听闻她与夫君遭遇后十分激愤,立刻便反了,留守西北的夏昭文已经率大军东行了。
乌依古从袖中摸出了行军檄文,童月皎接过仔细看了起来。
苍州刺史府灯火通明,戒备森严的府兵四处巡视。
书房外由亲兵把守着,连苍蝇也飞不进一只。
司马遥身披白袍,坐在灯下看檄文。
其辞激烈愤恨,大陈长嘉帝篡位以来的荒唐残暴,令人见之发指,怒发冲冠。
他不由暗叹,夏决倒是有一帮好幕僚,观檄文有宗室加入了清君侧大军。
长嘉帝上位后大杀宗室,只有几个王叔保住了性命,被远封诸王,无令不得入京。
静候的谋士王秀问:“大将军,如今夏决北伐,有必破之势。宫中数次召将军入京勤王,将军置之不理恐遭猜疑。”
司马遥看了淡笑不语的谋士周惠一眼,周惠只得起身说:“夏决兵马强盛,朝中未必可敌。一边是夏决的檄文,一边是皇上的急召,司马氏成败在此一举。”
周惠身材修长,皮肤白皙,高大英俊,军中素有智囊之称。
司马遥抚着掌大笑说:“正是,若是夏决胜,天下当归五皇子。夏决败,天下仍在皇上手中。孰胜孰败尚未可知,且静候着。”
这是要旁观了。
周惠淡笑一声,皇上心思难测,有夏决前车之鉴,哪个大将敢全力勤王?难保不会成为下一个夏决。
大将军玄默深沉,用兵如神,善于韬光养晦。司马氏兵马强盛静然,不为人察。
在他看来,大雍最强的兵马在大将军手中,并非夏决。
也不知大将军属意哪位皇子。
周惠长眉微皱,大将军的心思连他这个心腹谋士也未尝探知。
他细细揣摩着大将军的话。夏决败天下在皇上手中,不是二皇子手中?
大将军认为二皇子不堪为帝?五皇子与九皇子孰能为帝?
司马遥拍了他一下,笑着问:“元熙所思为何?”
周惠敛了神色说:“将军宜有所动,不宜大动。”
司马遥笑着说:“知我者,元熙也。”
司马遥吩咐下去,命大军伏于苍州山道,静候夏昭文的兵马。
王秀飞快提笔,将司马遥的动静回报给了京中。
几人商议好便散了,司马遥撤了亲兵,自提了一盏灯笼出了府。
苍州古朴苍凉,扼西北要道,一直是夏决的地盘。
皇上委他为苍州刺史,他携心腹入了苍州。苍州百姓虽不显,他却知道百姓只认夏决。
夏决在西北根深蒂固。
司马遥神色淡漠,提着灯笼走进了一处酒坊。
坊中人影稀少,几个醉汉在比划手脚。
他径直走到一角,抱起酒坛畅饮,嘴角露出一抹笑意。
元熙为人好知,处处猜测他的心思,令他哑然失笑。
他想起了一张谪仙般的脸,少年矜贵的衣袖在落日下飞舞,少年眉眼胜过世间绝色。
他叹了一声,静静地托着头吹风。
昔年八皇子微服私访,到了西北司马氏。
他那时还是副将,胡乱地在民间寻琴,粗鲁地将寻来的古琴扔进了房中。
一只细长的手伸了出来,清淡的声音说:“琴是好物,可叹将军不识。”
一张天人般的脸自房中探出,少年微微点头,抱着琴出了房。
鬼使神差,他跟了上去。
少年也不言语,径直坐在城门上抚琴,琴声中长烟落日孤城闭。
他一连跟了少年几日,终于在黄昏时走上前拱手说:“司……司马遥,公子是哪家府上?”
少年蓦地笑了,低声说:“司马遥?”
他有些窘迫,他是个粗人,被少年看红了脸。
少年走到他身边,熏香钻入他鼻中。少年踮起脚附在他耳边说:“司马遥,我是八皇子华瑜。”
他难受地抓了抓瘙痒发烫的耳根,八皇子已经走进了长街。
他追了上去,跟着八皇子在漠外待了一整月。
八皇子天资聪颖,很快找出了牲畜害病的原因。两人还发现了适应风沙的树苗,在漠外种起了沙棘。
八皇子那时不过十二三,已是天人之姿。八皇子性温和识高远,不与人争,处处忍让强势的他。
他那时就想,若是日后八皇子成了太子,大雍该是何等景象?
一夜满天星辰,他铺好了毯子,八皇子解了外袍躺在他身边,两人说起了海外传言。
八皇子轻声说:“司马遥,男子志在四方,日后我会去海外游历。”
他怔怔地侧头看着八皇子,八皇子已经睡熟了。
他不由靠近了。
八皇子离开西北后,他心绪低落,整日流连酒坊,被父亲责罚了一番。
随后几年他改良了西北牲畜品种,防治了风沙,率将士攻入了夷族,擒获夷族首领,夷族俯首称臣,奉上了无数美人和珠宝。
皇上龙心大悦,他开始一路高升,成为了司马氏的大将,常年率军征战,为大雍开疆拓土。
只是八皇子再也没有来过,谁也不知八皇子来过西北。
一夜醉酒,他看见一个眉眼恬淡的男子,连忙跟了上去,将男子压倒在榻上。
男子便是元熙,世族周家的公子随夏家军到了西北游玩,被他强拖进了司马家。
他喝得有些醉,迷迷糊糊地扶着木门出了坊,长街上灯笼飘荡,他摇摇晃晃地数着灯笼。
长街尽头立着个白衣男子,眉眼淡然地看着他。
他笑着凑了上去,被周惠一把推开。
“大将军,苍州生地,醉得一塌糊涂恐遭横祸。”
司马遥神色含笑,当年元熙便是被他这般拖入了床榻。
周惠拖着他回了刺史府,屏退亲兵后将他扔上了榻。
司马遥闷笑起来,一把拉过周惠说:“元熙,你我二人已有许久不曾同榻……”
司马遥心中苦闷,夏决反前五皇子托人送信到了西北,要他接过夏决的位子,将西北控在手中。随信而来的还有一枚玉佩,佩上刻着“遥”字。
昔年八皇子离开西北之时,他把贴身玉佩送给了八皇子。
如今却是还给了他。
八皇子是要他助五皇子。
他苦笑一声,八皇子把他当作什么?一别经年,他送往京中的西北特产八皇子一律未收,回音全无。
周惠抓紧了他,神色凛凛地问:“大将军所思为何?”
司马遥回过神来,俯下了身。
周惠闷哼一声。
长嘉二十五年秋,西北叛将夏昭文率军二十万攻建州,建州危。西北大都督司马遥设伏于苍州,大挫夏昭文兵马。夏昭文退守建州,与司马遥争苍州。
两方争持不下,司马遥将西北夏氏兵马阻于苍州外。是时,叛将夏决率军攻入盛乐城,高家兵马不敌。
“啪!”玉杯摔得粉碎,华绍满脸怒气地说:“司马遥大胆!竟敢枉顾朕的旨意,擅自在西北拖延!”
他下诏勤王,西北刺史司马遥以“国不可从外治,军不可从中御”为由拒绝入京,滞留西北。
司马氏留不得了。
华绍双目阴鸷,冷冷地说:“龚冶,派黑甲军去。”
龚冶微惊,小声说:“皇上,黑甲军乃是皇上禁军……”
华绍挥手阻止他说:“无妨,左右还有羽林卫。务必告诉二皇子,速战速决!”
龚冶退了下去。
华绍胸口起伏不定,夏决用兵稳辣,二皇子连连败退,士气低落。再不打场胜仗,夏决都要一举攻入安城了。
勤政殿的消息很快传开了,大臣们反应各异,一时间信鸽满天飞。
安谧的西宫中有人点上了烛,若嫔笑着走到了窗前说:“京中乱成一团,不想七皇子竟有兴致修剪花枝。”
院中的华天歌放下了花剪,流萤在花枝间飞舞,分外好看。
他不由轻笑,指尖微动,墙角的花枝燃了起来,映得他的脸微微发红。
若嫔走到了墙角,支起兔腿烤了起来。
华天歌淡淡地问:“幽洲有新的命令?”
“倒没有,只是时局混乱,不宜再呆了,你可要随我回幽洲?”
华天歌靠在木椅上仰望满天繁星,月色朦胧。他也不知为何,心头有些烦躁,自倾云死后他莫名心悸。
不过是一凡人,不必在意。
夜风吹起他的衣襟,遮住了他的脸。
若嫔突然觉得他气度缥缈,不由好奇地问:“天歌,你是哪家的属臣?我还未听你说起过。”
华天歌冷淡地说:“索曦,多言当心薄命。”
索曦大笑起来,这少年当真警觉严肃,也不知出身哪家,家规这般严厉。
她笑着说:“薄命?我可是明家属臣,除了明公子,谁敢对我动手?”
她是四大贵族的属臣,地位高贵,非小贵族所能比。
她举起兔腿大吃,口齿不清地说:“华绍把黑甲军派出去了,我看腻了杀伐,打算回幽洲了。家主答应将我派往海外,我要去崇丘了。”
华天歌淡淡地点头。
第二日,华绍宠姬若嫔不慎坠湖,捞上来已没了呼吸,代掌后宫的高贵妃连忙派人告诉华绍。
华绍正为军事烦忧,不耐地将小太监轰了出去。
高贵妃做主草草葬了若嫔,将若嫔葬在京郊沈陵中。
无人想起宫中还有个七皇子。
有人拽紧了绣帕,定定地说:“去,送拜贴入宫,我要去见贵妃娘娘。”
“是,县主。”
婢女连忙退下。
卫宛若冷着脸翻出了一身素白的衣裳。若嫔娘娘去了,七皇子地位窘迫,要如何在宫中自处?
思及此,她连忙套上了衣裙,匆忙地出了府。
卫麟提着佩剑追上来喊:“三娘,你要去何处?京中不太平,你勿要乱窜!”
卫宛若回头狠狠剜了他一眼。
卫麟讨好地耸了耸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