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流住进朝阳殿三日了,这三日鸡飞狗跳的日子让她终于见识到了雍京城人见人躲的混世纨绔的威力。
九皇子华漫兮每日想方设法地往殿中送东西,不是鹦鹉就是雪貂,奇形怪状的大雍各地特色吃食,各式女子衣裙,被苏玉一一挡下,然而不久这些东西还是会出现在朝阳殿中。
苏玉发了火,命令午云宫人将朝阳殿死死围住,一只苍蝇也不许飞进来。
可华漫兮就是有本事将东西无声无息地放进殿中,云流只得命人将东西全数收起来,再命人给他送回去。然而不仅没送回去,反倒又收到了许多礼,各位皇子、公主和宫中娘娘都送来了不少东西。
云流托着腮看着太监们把东西全运进了朝阳殿的大库房,末了苏玉将礼单呈上来,她粗粗一扫,皇后娘娘和高贵妃的礼物列了整整两页,尽是些精巧贵重的女儿家玩物,老参也送了不少。
倒是皇子们的礼物有些意思,二皇子送了一把蕉叶琴空雨,五皇子送的也是乐器,一柄通身冰翠的长笛。七皇子送了一支冷光四射的匕首,八皇子送的是一盒贡茶,中规中矩,透着客气与疏离。九皇子……这次送的是一大包金叶子,银踝子,虽是俗物,拿来打赏倒也实用。看来这九皇子并非外表所见那般浪荡随性,倒是个粗中有细的人物。
几位公主送的清一色的头面,翻开珠钗可见背后的小字,写着“明隶坊御造”,这是宫中的东西。
白鹤在一旁细细点着礼物,嘴里振振有词地说:“这南海金珠不错,应值三千金。这白玉屏风倒也精致,值一万金。这……是什么?”
几人被她的惊呼吸引,朝着巨大的礼箱走去。箱子是用上好的金丝楠木雕成,隐约可闻檀香若有似无的香气,苏玉拿起匕首挑动着木箱上的锁扣,锁扣纹丝不动,隐隐有吼声传来,伴着低沉的呢喃。
苏玉眉头一挑,似是活物?可谁会送这种东西到朝阳殿?难道又是华漫兮那个小纨绔在作怪?
白鹤惊奇地打量着木箱,接过礼单细细查对起来,没有人送过木箱!她瞬间警觉,护着云流后退了几步。
苏玉在她防卫的瞬间就开启了退却,将云流护在了阵中。
午云众人面面相觑,盯着发出异响的木箱不知所措。
谢酉从门外走了进来,他本是扮做了大夫,见众人谨慎的样子不由心急,这等诡异之物,岂能留在殿中?
他快步走到木箱前,抽出长剑朝木箱砍去,“哐当!”长剑被弹飞,朝着他面部射来,他猛地避开,飞快地伸手握住了剑柄,虎口有些发麻,他低头一看,虎口淤青一片,有些闪亮的津液粘在了手上。
他眉头一跳,这东西绝不是好物,立马从身上取出一个精致小瓶往手上倾倒,透明的液体流到手上,与津液混合,“咕噜咕噜”地冒着小泡,随着小泡消失,麻木感也消失了,他长舒一口气。
苏玉走到木箱前仔细查看,发现锁扣处拖着一根红色细线,她拿匕首轻轻挑出,一张素白花笺掉了出来,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长公主亲启。
苏玉眼皮直跳,谁在作甚幺蛾子?胆敢戏弄她们,她抓到剥了他的皮。
云流也走到了跟前,看着字迹有些了然,她朝锁扣伸手,苏玉一把拦住,惊叫道:“殿下!不可触碰!”
“咔嚓!”木箱应声而开,一只纯白小兽站在了箱缘上,睁着金色的大眼好奇地打量着众人,接着围着木箱四缘走动起来,最后跳下了木箱,众人这才看清它背后拖着的长尾巴。
白鹤不由惊叹说:“好可爱的生灵,这是谁送来的?”
云流心情颇好,任由着小兽跳上木桌,看着它拿起一块秋桃放在嘴里啃咬起来,尖利的牙齿在日光下闪闪发光。
谢酉沉着脸说:“打起警惕来,这小兽颇为奇怪,不要碰到它!”
苏玉点点头说:“不错,方才这小兽轻易将长剑弹出,可见不是个省心的。”
方才她看得明白,只一瞬谢酉的手便肿胀乌紫起来,这小兽毒性颇强。
云流坐在贵妃椅上轻摇罗扇,这种小兽不足为惧,她之前和萧珵在幽洲见过的,那里满地都是这样子的小兽呢。说起来她有许久不曾想起他了,不知道云中城一别他回了天空城不曾。
“无礼,叫我折上大人!”沙哑怪异的声音突然响起。
云流抬头一看,发现小兽跳上了一旁立柱,正对着苏玉龇牙咧嘴。
云流默默转过了头。
果然,“嗯?叫你什么?”苏玉脚尖一点,跃上了立柱,锋利的匕首泛着冷光,猛地朝小兽挥去。
小兽灵活地躲过,一回头几团白色唾液朝她射去,被反弹出来,小兽惊讶不已地说:“咦?……啊呜!”
小兽被苏玉一拳击中,“嘭!”撞在了门板上,不及翻身就被苏玉捏住耳朵提了起来,苏玉魔音贯耳地说:“嗯?叫你大人?啊?”
“啊呜……放,放开……”小兽挣扎起来,长尾往苏玉身上卷去,却被隔绝在外,它惊讶地睁着眼睛望着苏玉,水汪汪的瞳孔倒映出她凶神恶煞的样子。
看得白鹭一阵心疼,不由替它求情说:“姑姑,看它如此可怜,饶它一回吧,罚它……倒一年夜香可好?”
苏玉冷笑说:“装可怜?敢在殿下面前自称大人,你活的不耐烦了!”
接着抽出一条黑色长绳,麻利地将它绑了起来,堵住嘴放到了云流跟前说:“殿下,这小畜生出言无状,奴婢已将它管教了一番,不知殿下要做何处理?”
云流看着小兽纯真的眼睛叹了口气,这模样像极了她那只死在明德宫的猫,金色的眼珠清澈透明,将她的脸牢牢刻在了它眼中。
她伸手解开了长绳,小兽可怜巴巴地伸展着四肢,委屈地说:“我要回家,我不要呆在这里。给本……公子呈上十斤肉干,备上清水,我这就回去……”
“回哪去?”清凌的声音落在它耳边,它打了个寒颤,这话好耳熟,捉它的那个男子也说过这话。
小兽垂头丧气地瘫坐在地上,他耷拉着头说:“长公主安好,折上有礼了!”
说着将爪子搭在一起行了个礼。那人要它传句话,让长公主去钦天司找他,若是她问起,就说是凤凉。
云流抚着髻不语,凤凉竟到了钦天司!海外之人为何会与大雍皇室往来?凤凉说,有要事找她,事关午云,只许她一人前去。
究竟何事,让他这般大费周折地送进一只小兽来?宫中眼线众多,她可不想贸然留下把柄。
苏玉望着她沉思的样子不由说:“殿下,这凤凉神出鬼没,他的话不必在意,谁知他是不是有意戏耍我等?”
一旁的白灵摇头,撩开衣袖露出了一道长疤,接着说:“凤凉此人乖张邪魅,耐心极差。若是戏耍我等必不会这般大费周折,木箱能避开众人耳目神秘地出现在殿中,可见他也花了些心思。”
她当日在林原祭坛差点死在他手下,深知他是个狠辣直接的主,以他的本事,戏耍他们何须多费力气?直接闯入殿中不更合他的风格?
云流站了起来,望着小兽问:“折上,当真是凤凉派你来的?”
她清澈的眼神直视着小兽,小兽愣了愣,接着点头说:“自然,他……特地捉了我,说是让我给长公主送个信,还说长公主最好快点去,免得日后后悔!”
云流朝苏玉走过去,拉住她的手说:“姑姑,我与凤凉打过交道,若是无事他不会这般唐突。”
苏玉望着她坚定的眼神,心中纠结,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殿下这表情定是已被凤凉说的话吸引。
可让殿下独身去见一个邪魅之人,她怎能放心?林原折在他手上的人多达十数人,殿下身边暗卫原是皇上精挑细选之人,被他轻易毁去好几人,如今殿下身边的防卫薄弱了许多。
入夜,宫中火树银花绽放,声音响彻雍京,远远可见皇城上空璀璨的烟花。
明亮月色中,某处山城悬崖边的房瓦上躺着一个身形修长的男子,男子一身月白绸纱,紫色长发飘散在脑后,将青瓦映出绮丽的色调来。
他静静望着远处的烟火,冰凉的眼中流泻出丝丝嘲讽,华绍真是个小人,故意拖延不战,夺了人家的公主。又瞒住消息,将人强留在了宫中,那人应该还不知午云卫军全军覆没一事吧?否则怎能坐得住,还赴这等虚假的宴席?
云流被高贵妃缠得死死的,一旁的大公主不甘示弱,拉着华珉便冲到了她身边,亲热地挽着她说:“长公主,这是老五,他平日最擅音律曲赋,素闻长公主技艺绝世,若是能与老五合奏,那真是他天大的荣幸!”
云流不自在地扯着衣袖,却被抓得更紧,一旁的高贵妃温婉地笑着说:“五皇子自幼醉心音律,在咱们雍京城可是三大琴师之一呢。说起来这另两大琴师出身倒是与五皇子有着云泥之别,尽是些乡野出身的技倌……”
华玥咬碎一口银牙,高妍这毒妇,竟将老五比作低贱琴倌!
云流察觉到两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内心哀叹一声,怎地卷入了这两人之中。皇后与贵妃不对盘,明争暗斗得厉害,宫中人无不闪避。
她只得寻了个借口,离了席往偏殿走去,苏玉一行人在那里等着她。一路上人影渐稀,待她走到长廊尽头,竟一个宫女也不在,她有了不好的预感,猛地朝身旁一闪,一柄小箭擦着她的衣裙没入了花树,她回头,望见了一个人影。
凤凉斜斜地倚在不远处的玉柱上,似笑非笑地望着她说:“长公主这是怎么了?平地上竟会打滑!”
紫色的长发在夜风中轻扬,迷离了一片月色。
云流凝眉望着他的双眼,紫色的眼眸清透无比,正越过长廊落在她脸上,她蓦地有些心慌,低下头轻声问:“你……你怎会到宫中来?”
他要她去钦天司,她还没抽开身他便来到了她面前,一来便使了个手法吓唬她。
凤凉缓缓朝她走来,修长的身影走入了斑驳的廊中,微凉的香味浸入她鼻中,一抬头她已被他圈在了怀中,后背抵着冰凉的玉柱,凉感隔着衣料渗透全身,她忍不住抖了抖。
“嗯哼!”暧昧的鼻音在她耳边响起,她觉得微痒,不由得拿手去抚,却被一双冰凉的手压住,凤凉的唇靠近了她的耳朵,她心跳如鼓,脑中一片空白。
月色流转,长廊空寂无声,秋夜蝉鸣声声可闻,一片枯叶静静飘落,落在了藕粉衣裙的女子身上,渲染出一团水汽。云流瘫在冰凉的长廊尽头,全身已然凉透,苍白的脸被泪水浸染,显得无助又凄惶。
他说,云止死了,午云卫军全军覆没。还说,赵太后强势称政,大肆打压世家大族,京城腥风血雨遍地。他也说,华绍见死不救,命大军固守召陵城外,看着午云卫军覆灭。午云密信尽皆被拦,一封也到不了雍京城,消息被捂得死死的,她们被困在了雍京。而拦截一事,由夏决负责,娄朔亲自拦截。
云流浑身冰凉,痛苦地捂住了头,无声痛哭起来。她不信,她不信,云止哥哥怎会死?午云卫军怎会覆灭?午云怎会陷入这般境地?明明,她已经尽力和亲,为何谁也救不了?什么也挽回不了?她恨自己,这一路若是早日到……不,华绍不会出兵助皇兄,华绍野心勃勃,恨不得掠过幽洲横扫他国。
仅仅是嫁妆,便耗了午云一半国库!当初皇兄怕她远嫁大雍受欺负,特地整理了大半国库,给她做倚靠,可是,这些全入了华绍的库,为他人作了嫁妆!
她心里绞痛,她的存在只是加速了午云的衰败?若是她没有分去一部分暗卫,今天皇兄是不是还可能活着?不,不是这样的,这不是她想要的,她只想要一个清平盛世,和云止哥哥,和苏玉她们安稳地活下去。
为什么会这样?云流哭倒在玉石地面上,肝肠寸断,泪水顺着地面流进了长廊两侧,两侧植物开始迅速枯萎,圆月隐入了云层,乌云蔽月,接着云层开始翻滚,层层厚重的乌云密集在了皇宫上空。
暗夜里有人默然垂泪,有人心疼如绞,有人满心惊讶,有人冷漠一笑,最终都归于平静,夜总是那样黑沉,从不因灯火璀璨而避世,不因伤心欲绝而纵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