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传来了细微的声响,华天歌睁开眼,就看到平山大步走了过来。
“燕公子。”
平山行了个礼,将一个衣衫不整的女子推到了一旁。
华天歌站起了身。
“公子,你……还会来吗?”
沈梅林似有所感地抓着铁笼问。
“不会再来了。”
华天歌和平山走远了,冥渊一点点暗了下来。
沈梅林慢慢低下了头,握着木雕坐在死寂的黑暗中。
公子问过她是否想出去,她回绝了,世事变迁,早已没了她可以去的地方,她只想在这里等死。
死并不可怕,漫长而无望地活在无边黑暗中才是最可怕的,她竟这样活了上千年。
一千年,久得她都快忘了自己的名字,更不要说从前的旧事,誓约早已飞灰湮灭于历史中。
她终于明白了什么是世间最残酷的惩罚,天道没有放过她。
七十三峰上,华天歌换了一身青色锦衣,站在树下吹笛,笛声清远,有如细雨蒙蒙飘落。
平山暗赞了一声,燕公子出身高贵,术法音律无所不通,乃是王族中的佼佼者。
一曲吹罢,华天歌淡淡地问:“人送走了?”
“属下将人送到了燕州城外。”
华天歌微微点头,看着峰下说:“我便回幽洲了,你去一趟雍京皇宫。”
平山恭敬地行礼退下了。
华天歌走入了虚空中。
七十三峰安静了下来,飞鸟落在了青瓦上,阳光照在繁茂的古树上,树下十分阴凉。
“嘎吱!”木门被推开,一个男子缓缓走到了树下。
男子靠在树干上,斑驳的阳光落在他脸上,金色的面具熠熠生辉。
他笑了起来,他盯了七皇子大半年,终于等到七皇子出宫,不出所料,七皇子来了钟国寺。
平山大师修行高深,他不敢贸然上山,只得装作寺中弟子,守在峰下。
平山大师两日前离开了七十三峰,他连忙飞上峰来,欲寻七皇子。却是一无所获,七皇子消失在了峰上。
今日亦是,他分明听见了笛声,上来却找不到人。
峰上定然有可藏人的地方!
男子嘴角微微上扬,既然找不到这个地方,必然是在结界中。
钟国寺后山高僧众多,修行的是海外仙术,他或许能拿下平山,却会惊动其余高僧,未必能脱身。
只能打开封印了,以妖兽和魔物攻钟国寺,他便可趁机破解结界。
男子站起了身,一只黑鹰出现在他面前,他跳上了鹰背说:“去云中城。”
黑鹰飞上了云层,展翅往幽洲飞去。
北地连日干旱,器物干燥。西宫中某处院落,烛台被风吹倒了,火势顺着床幔燃了起来,很快便吞没了院子。
侍卫和太监们急忙提水灭火,奈何火势过大,烧了一夜方才扑灭。
七皇子的院子被烧成了焦炭,七皇子死在了火海中。
宫中这才记起还有个七皇子,太昌帝华漫兮下旨追封七皇子为竟陵王,命礼部于京畿辟竟陵,立衣冠冢于其上。
杨将军府,小扇飞快地跑进了后院。
片刻后,杨一诺得意地带着小扇出了门,手中捧着一束白花,大步朝宣武公府走去。
宣武公府层台累榭,小桥流水,十分凉快。
杨一诺冷哼了一声,大哥太宠那南国妖女了,府中处处仿照南国风物。
卫宛若正在院子里乘凉,张妈妈替她摇着扇,一旁的大丫鬟妙儿正在绣着小衣服。
她月份已经大了,绣裙下的肚子鼓得很高。她轻轻摸着小腹说:“真爱乱踢,娘被你折磨得寝食不安。”
张妈妈笑着说:“这么爱动,许是个小少爷呢。”
妙儿也笑着说:“小少爷和小小姐的衣裳,奴婢都做了几身。”
卫宛若温柔地抚着肚皮,尽管她不喜杨一世,对这孩子却是极欢喜的。她从来不觉得世上有谁是属于她的,唯有这孩子是她的。
外间传来吵嚷声,杨一诺娇纵的声音传来:“你好大胆,竟敢拦着本小姐!”
门外传来清晰的巴掌声,杨一诺一脚踢开了门,得意地看着卫宛若。
卫宛若沉下了脸,看着她身后肿着脸的大丫鬟卫眉。
“来人,给我把二娘子抓起来,竟敢在宣武公府打我的家婢!”
卫宛若撑着肚子,指使膀大腰圆的张妈妈上前按住杨一诺。
小扇连忙挥手挡着,杨一诺躲在小扇身后大喊:“卫三娘,你神气什么?你以为我爱来这晦气的宣武公府?”
卫宛若气红了脸,大声说:“张妈妈,给我狠狠掌嘴!”
“你敢!你这刁奴!”
杨一诺被张妈妈按住了,眼见巴掌要落在脸上,她大喊说:“七皇子死了!”
卫宛若怔住了,死死地盯着她说:“你说什么?”
“你果然不知道,昨夜七皇子宫中走水,七皇子被烧死了,烧成了灰,皇上命礼部建衣冠冢呢!”
杨一诺得意地看着她惨白的脸色,她就知道卫三娘还心悦七皇子。
卫宛若脸色惨白,悲恸地大喊:“七皇子!”
一阵天旋地转,她倒了下去,豆大的汗珠从额上流出。
“夫人!”“夫人!”
妙儿一把扔了绣针,冲过去接住卫宛若,不想卫宛若身子重,将她扑倒在地上,她闷哼了一声。
鲜红的血从卫宛若下身流了出来,张妈妈连忙大喊:“卫眉,快去请稳婆!寇亮速请宣武公回府!”
寇亮急忙跑出了院子。
院中的小厮合力抬着卫宛若进了房。
杨一诺被这番变故吓得浑身发抖,紧紧地抓着小扇说:“小扇,卫三娘不会死了吧?我死定了,父亲定不会放过我,大哥也不会放过我!”
她看着地上的一滩鲜血,脸色青白地逃出了院子。
飘香楼中,杨一世正与冉阆几人吃茶,不时说着京中形势。
司马遥靠在窗旁饮酒,神色淡然。他才不信七皇子死了,那夜他可没放松警惕,却被七皇子瞬间放倒了。
他摸了摸仍肿起的脸,七皇子下手真重。
楼下有个小厮神色慌张地冲了进来,他微微一笑。
不一会儿,房门被推开了,冉阆有些不悦地看着粗鲁的小厮。
杨一世看见小厮,微微皱眉说:“你是……卫夫人身边的小厮?”
寇亮急忙拱手说:“公爷,夫人在院中摔倒,张妈妈请公爷速回府上。”
杨一世腾地一声站了起来,脸色沉沉地朝几人拱手说:“府中变故,含世先行一步,改日再叙。”
他急步出了飘香楼,低声问:“卫夫人情形如何?”
寇亮小声说:“夫人羊水已破,已经请了稳婆。”
他不由皱眉,卫夫人怀胎八月,此时摔倒实在凶险。他疑惑地问:“卫夫人好好地怎会摔倒?”
寇亮神色迟疑地低下了头。
杨一世气得一剑劈了街上的酒旗,一诺当真无法无天了!
内院里已经挤满了人,一盆盆血水被端了出来,只能听见张妈妈的喊声:“夫人,使劲儿!”
杨一世冷着脸走到杨夫人身前,杨夫人合掌不停地念着:“菩萨保佑!菩萨保佑!”
“一诺呢?”
杨夫人叹气说:“一诺当真被我宠坏了,竟惊了嫂嫂的胎,我已经罚她去了祠堂。”
杨一世看了她良久,拂袖而去。
杨夫人无奈地叹着气,她九死一生生下了一诺,自小捧在手心里宠着,谁知一诺越发娇纵顽劣,惹出这等祸来。
卫氏能生下孩儿还好,若是……
一世宠爱郑氏,可郑氏是个不能生的。眼下只盼着卫氏肚子里的孩子能生得下来,她杨家总不能绝后。
卫宛若脸色惨白,大汗濡湿了全身,又昏了过去。
张妈妈担忧地说:“夫人本就昏厥,数次强行将夫人弄醒也不是法子。”
稳婆亦是累得满身大汗,气喘吁吁地说:“这也是没法子,夫人使不上劲儿,再拖下去大人孩子都保不住了。”
杨家祠堂,杨一诺蜷缩在一角,不停地小声说:“我不是有意的,我不是有意的……”
杨老将军沉着脸说:“你不是有意的?你不知你嫂嫂月份大了?一诺,你怎会如此狠毒!”
杨一诺大哭起来,扑到他脚边说:“父亲,你饶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了,我真的不敢了……”
杨一世站在院子中沉思良久,低声说:“一诺,郭家我看过了,门风严谨,是江东望族,郭五郎是嫡幼子,又有清职在身,你嫁过去上有姑嫂打理,下无庶妾争执,是门极好的亲事……”
“不!我只喜欢孟大人,大哥,我只想嫁给孟大人……”
“胡闹!”杨老将军重重拍着桌子,吓得杨一诺躲回了墙角。
杨一世沉声说:“孟涵是东江王旧党,皇上不喜孟涵,我杨家是皇上亲信大族,不会逆皇上之意。孟杨两家不会结亲,你死心罢!”
杨一诺哭花了脸,尖叫着说:“我只嫁孟大人!”
“杨一诺!”
杨老将军动了气,大步走到她跟前扇了她一耳光,重重地说:“你是女郎,怎能不知羞耻地上赶着入孟家门?孟涵若有意于你,岂会拖到现在?你已年过二十,雍京城有几户人家肯娶你?”
杨一诺的鼻血流了出来,她捂着鼻子倒在墙角大哭,口齿不清地喊着母亲。
院外的杨一世握紧了拳,便是郭五郎也不甚情愿娶一诺。
一诺不能再留在杨家,否则会闹得家宅不宁。
杨一世沉声说:“明日我就让人将你的庚贴送到郭家去。”
杨一诺哭哑了声,愣愣地望着祠堂前的牌位。
天微微亮,房中终于传来了一声微弱的哭声。
张妈妈大喜,接过孩子哭了起来,将孩子递到了奄奄一息的卫宛若眼前。
孩子长得十分瘦小,皱着脸微弱地哭着,小手无措地抱在一起。
卫宛若悲从中来,望着孩子流泪,这孩子早了两月出世,铜黄的小脸上青白一片,一看便知是先天不足。
张妈妈将孩子抱了出去,杨夫人颤抖着接过孩子,看清孩子的小脸后忍不住哭了起来,紧紧地抱着孩子说:“都是祖母的错……”
杨一世披着长袍走进了院子,杨夫人将孩子递了过去,难过地说:“一世,这是你的孩子。”
杨一世愣愣地抱着小小的孩子,竟然这样瘦小,小手只有他的拇指大。
他难过地抱紧了孩子,轻声问:“夫人情形如何?”
稳婆推开门走了出来,浑身汗臭地说:“谢天谢地,菩萨保佑,夫人生了两日终于生下来了。恭喜宣武公得了位小世子。”
杨一世将一袋金子递给了稳婆,稳婆眉开眼笑,又说了许多吉言,方才锤着腰离开。
杨一世抱着孩子进了房,卫宛若正神色涣散地盯着窗外。
他静立良久,将孩子放在了她手边,轻声问:“夫人,你想给小世子取什么名?夫人取名,我取小字吧。”
卫宛若回过了头,悲喜交加地看着孩子说:“就叫……杨悔吧。”
杨一世喉头动了动,半天才闷声说:“他是思字辈,就叫杨思悔吧,小字夫人也取吧。”
他站到了窗旁,窗下开满了黄白的睡莲,有蜻蜓立在莲瓣上。
九月,炙手可热的杨家迎来了喜事,杨家二娘子出嫁了,嫁与了江东郭家五郎。
出嫁前一日,杨一诺才被放出了祠堂,小扇已被发卖,跟在她身边的是新来的丫鬟。
一月未见,她神情大变,沉默地跟着丫鬟回了院子。
夜间,她在榻上坐了良久,起身推开了门,门外守着的小丫鬟紧张地问:“小……小姐有何事?”
她低着头说:“你去给老夫人说,我想看一眼小世子。”
小丫鬟为难地看着她。
她自嘲地笑了笑,人人都知道她是差点害得嫂嫂一尸两命的狠毒小娘子了,就连母亲也避着她。
她默然地退回房里,将门掩上了。
卫嫂嫂,我再也不会笑你了。
将身嫁与不爱之人,竟是这般令人痛彻心扉。
思悔,是姑姑错了,姑姑此生再也不会回京城了,只想看你一眼。
她捂着脸倒在了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