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决醒得有些晚,房中只剩他一人,他穿好衣袍走出了门。
茫然地走上玄武大街,琳琅满目的小玩意儿落入他眼中,他拿起一支蓝色的珠钗细细看着。
“夏将军,这是京中的新式样,雕刻的是午云旧国的鸢尾花,您若是喜欢,小的马上给您包好。”
小贩满脸笑意地说,从小摊下取出一张干净的绢布,将珠钗包了起来。
夏决淡淡地问:“午云旧国的花样怎么在京中兴起了?”
小贩把包好的绢布递给他,笑着说:“将军有所不知,自从午云旧族崔氏入京后,京中便兴起了南国的玩意儿。不光珠钗,衣裳锦绣全都仿起了南国来,不信您看。”
小贩随手一指,几个身着浅色纱裙的小娘子从两人面前走过,广袖生风,说不出的婀娜风流。
夏决将银子递给了小贩,小贩高兴地说:“多谢将军,多谢将军。”
他把珠钗揣入怀中,静静地走在人群中。
“山明!”
他抬头看去,孟涵坐在二楼上摇着折扇,面有笑意。一旁的杨二娘子脸色微红,有些不满地朝他看下来。
他不由轻笑,杨二娘子还追着太楚跑,不知杨一世见了是何神色?
孟涵翻身跳下了楼,拉着夏决朝前走去。
杨一诺急得哇哇大叫,追下楼来。
三人一前一后地走着,不时买些金石字画。
夏决问起了京中风物,这才知道崔七娘入了宫,崔七娘容貌清艳,绣艺绝世,深得皇上欢心,被封为泠妃。
京中女子纷纷仿效起泠妃的妆容和裙裳来,南国之风一时大盛。
原来是她描的样,难怪珠钗栩栩如生。
流江崔氏将绝世绣艺带到了大雍。
夏决心头有些堵,崔七娘不是铁骨铮铮吗?
他看着满街的广袖轻纱,登时没了兴致,急匆匆地跨进了字画铺中。
画铺中挂着许多画纸,隐隐可以看见最里间的木窗下坐着个锦衣男子,男子淡淡地抬起了头。
夏决愣在原地,七皇子?他都快忘了京中还有七皇子这么个人。
身后的孟涵连忙行礼说:“七皇子殿下。”
他反应过来,也跟着行礼。
华天歌淡淡地点头,起身将画纸挂在细绳上,风吹得画纸微微作响。
“七皇子,我找到了。”
略带兴奋的声音从画纸后传出,一双纤细的手撩开画纸,卫宛若抱着一沓宣纸走了出来。
看到夏决三人她微愣了一下,旋即笑着说:“原来是夏将军和孟大人,两位也是来挑画的?”
她把宣纸放在了华天歌身前的木桌上,拿青石镇纸压好。
华天歌随手抽出了一张,细细描画起来。
后方的杨一诺噘着嘴说:“卫三娘,你怎么不问我?你没看见我吗?”
卫宛若冷淡地看着她说:“是杨二娘子?卑躬屈膝的,我还以为是哪家的婢妾跟着。”
“你……”
杨一诺气红了眼,泫然欲泣。
孟涵有些无奈,卫三娘子在京中出了名的嘴不饶人,他可不想被她刺一顿。
他悄悄戳了戳夏决。
夏决有些头疼,小娘子之间的争闹他哪里懂?
杨一诺委屈地哭着跑了出去,孟涵告了声罪,追了出去。
夏决也跟着走出去了。
卫宛若冷哼一声,杨二娘子娇纵惯了,以为人人都像杨家人,处处纵着她。
杨一世今日穿了一身黑袍,脸色沉凝地朝朱雀大街走去。
他走到了一处宅子前,轻轻扣门。
一个老管事拉开了门,看到他有些吃惊地说:“杨……杨将军?”
他点了点头说:“是我,范夫人……可在?”
老管事回头看了一眼,低声说:“将军,夫人早已闭门谢客。”
隐约可闻宅子中孩童的哭闹声,有嬷嬷低声哄着。
杨一世慢慢伸手从怀中摸出了一封信,信封边缘已经裂开,隐隐可见惨白的信纸。
心头如有千斤重。
他低声说:“将这封信交给范夫人,范将军生前要我亲手转交的。”
老管事眼有泪光,收了信,对着他深深行了个礼。
杨一世挥了挥手,默默地转过了身。
范尝折在了午云,等于斩掉了他一臂,他抬头望着满树枣子。
范尝死前才告诉他,大军离京时范夫人将将有孕。
如今那孩子快两岁了,还未取名。孩子的名字就在信中。
他低着头走出了坊。
范宅中,一双枯瘦的手颤抖地撕开了信封,紧紧拽着信纸。
片刻之后,悲恸的哭声从房中传来,范夫人哭得撕心裂肺。
门外的孩童听见哭声,惊慌地哭了起来:“娘……娘!”
“少爷勿急……”
嬷嬷连忙将孩童抱进了房中。
范夫人一把抱过孩童,放声大哭说:“我苦命的孩子啊,你有名字了,你有名字了,你爹爹给你取好了名字,叫做宁安,你叫范宁安……”
老嬷嬷忍不住抹着眼,奴仆们也哭了起来。
花重锦里,夫人们正围坐在水榭旁观赏锦鲤,身后的丫鬟们不停扇着扇子,仍有夫人喊热。
大管事见状连忙又让人上了两桶冰块。
方夫人睨了一眼急躁的冉夫人,状似无意地说:“冉侍郎与少夫人情深意切,倒是羡煞旁人。说来冉少夫人成亲也有一年多,倒是极少出来走动,想来不日就有好消息了。”
冉夫人脸色微变,笑得十分勉强:“可不是吗?”
她咬碎了银牙,她才命嬷嬷出去求药方,这碎嘴的贱妇从哪里打听出来的?她回去定要好好清理院子。
方夫人脸上笑意更深了,她从前怕冉夫人,如今可不怕。
五皇子妃有了子嗣,合欢又嫁入了世族周家。随着夏决回京,五皇子声望甚高,隐有压下二皇子之势。
若是五皇子成了太子,她方家就成了太子妃的母家,未来皇后的母家。
杨一世在午云折了一半人马,九皇子又大病不起,声势越发微弱。便是冉家家底再丰厚,也扶不起一蹶不振的九皇子,冉家这是押错了宝。
她高傲地端起了茶杯。
冉夫人心头作呕,不过是个小门小户出身的低贱续弦,靠着不要脸的方大娘子攀上了五皇子,竟敢在她面前托大。
她冉家乃是岭东望族,富可敌国。便是她的娘家,也是满门矜贵的世族。
只恨陈素肚子不争气,任阆儿宠上了天,也没见她有个动静。
冉夫人冷哼一声,转过头不去看方夫人得意的嘴脸。
冉阆此时正提着一堆小玩意儿,欢天喜地地跟在沈寻梅身后。他眼神晶亮,但凡她多看一眼的东西,他通通扔出银子买了下来。
沈寻梅慢吞吞地走过朱雀大街,街上小贩满脸谄媚地迎上去问:“冉夫人,今日小人新上了料子,给夫人过过目?”
杨一世远远看见被商贩簇拥着的两人,大吃一惊,冉阆是这般模样的?
方才还喋喋不休的小贩两眼放光,盯着走来的两人喃喃自语:“肥羊来了。”
他一把抓起荷叶鸡,跑上前吆喝说:“荷叶鸡,嗳,新鲜出炉的荷叶鸡……”
杨一世哭笑不得,这荷叶鸡不是他先定下的?
冷漠的沈寻梅停下了脚步,看向小贩手中色泽金黄的荷叶鸡。
阿流生前就爱吃荷叶鸡。
她指着荷叶鸡说:“冉阆,它。”
冉阆大笑着扔了一锭银子,接过了荷叶鸡。
小贩乐得合不拢嘴,京中谁不知冉侍郎出手阔绰,为讨夫人欢心不惜花费千金。
杨一世顿悟了,难怪小贩扔下他也要前去叫卖,敢情冉阆出手便是五十两银子。
他摸了摸兜,他总共就带了五十两。冉家果真家大业大,不若他装成小贩,也去换些银两?
他咂咂嘴,一诺拿走的银子似乎多了点?
夏决跟着白衣女子拐进了小巷。他向来直觉很准,这女子不是普通人。
女子推门走进了一处宅子。
他停在门前,这处宅子似乎荒废很久了,檐下结着蛛网。
他按着长剑推开了门,院子里荒草丛生,白衣女子隐在柱子后。
院门不知何时关上了,他沉眼说:“姑娘既引我前来,为何不露面?”
女子低笑一声,慢慢走了出来。
夏决看清了女子的脸,惊讶地说:“你……没死?”
“夏将军自然是希望我死了。”
白灵淡淡地说。
夏决神色微沉,白灵没死,是不是还有其他人活着?他心中升起渺茫的希望。
“我听说你在九王府自刎了。”
他慢慢地说。
“我没有死,别的人……都死了。”
大清洗之后,齐疆混入了世家中,她借着齐疆的改骨之术藏在了京中。她也希望还有人活着,然而找了大半个月,也没有找到其他人。
夏决垂下了眼,低声说:“你来找我就不怕被我抓住?”
白灵冷冷地说:“夏将军大可杀了我,反正殿下死了,我活着也没意义了。”
她是殿下的贴身暗卫,殿下身死她的存在便没有了任何意义。
夏决没有说话,只看着院中草木。
“夏将军,我想求你一件事,我想把殿下的骨灰带回午云,只是钟国寺僧人众多,贸然动手会暴露。”
“你想我怎么做?”夏决抬起了头。
“替我引开僧人,我找到殿下便立即出城。城外守卫少不得靠将军打点。”
夏决沉吟不语。
白灵直直地看着他。她在赌,赌夏决从前对九王府的关照情分还剩几分。
杨将军府中,丫鬟婆子们胆战心惊地伺候着杨一诺,生怕再激怒这位小祖宗。
杨一诺发髻散乱,一边哭一边砸着宝瓶。
贴身丫鬟小扇见状连忙偷跑了出去。
不一会儿,杨夫人急步走进了院子,看着满地狼藉皱眉说:“一诺,你这是干什么?你爹说的话你都忘了?”
杨一诺红着鼻子扑到她身上说:“娘……娘,你不知那卫三娘好生刻薄,她说我……她说我……”
她哽咽着,说不出话来,身子抽动得厉害。
杨夫人轻拍着她的背说:“好了好了,那卫三娘是自小没了娘教养的,你是大家小姐,岂能跟她一般见识?”
“不!娘……她说我是卑贱的婢妾……”
杨夫人沉下了脸,柳眉倒竖,好生恶毒的小娘子!
她哄着杨一诺说:“快别哭了,你大哥马上就要回来了,你去看看他给你带什么好玩的了。”
“哼,我不去……大哥眼里只有那个南国妖女。”
杨一诺愤愤地抬起了头,大哥再也不像往日那般疼她了,昨夜她手都拍肿了,大哥也没让她进院子。她还被爹罚站了一个时辰,大哥今日也没来看看她。
她气鼓鼓地戳着水缸,将莲叶戳出了许多小洞。
杨夫人舒了口气,总算把她哄住了。
小扇会意地跟在了杨一诺身边,说起了孟大学士送来的歉礼。
杨一诺慢慢笑了起来,羞怯地问:“孟大人真这么说?”
小扇拍着胸口说:“自然是了,小姐是知道小扇的,小扇绝无谎话。”
杨一诺欢天喜地地跟着小扇去了前院。
丫鬟婆子们飞快收拾起残局来。
杨夫人站在院子中冷淡地说:“卫国公当真教出了一个好女儿。”
婆子们不敢应声,唯唯诺诺地候在四周。
杨夫人冷哼一声,走出了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