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人。
“从前我也觉得跟我没关系,毕竟人分三六九等,有的人天生就该锦衣玉食,有的人一辈子也不过一间小房子。”
“是什么改变了你?”
“沈家姐姐。”她眨眨眼,回忆起了遥远的往事:“沈姐姐自小同我一起长大,她父亲是镇守一城的将领。”
“一次,流匪袭城,还有几十个无辜百姓在城外,他父亲违抗军令,坚持等他们全部入城才关城门。”
“流匪赶到,破开了还剩一条缝的城门,最后整个城池被洗劫一空,很多姑娘被凌辱杀害。”
“霜霜,你觉得这对吗?”
她不知道。
几十个人与一城人,孰轻孰重?
若是算数量,无可厚非,但生命可以这么算吗?同样都是性命,城里城外,怎么选才能问心无愧?
叶倾霜沉思过后,诚实的回答:“我不知道。”
这似乎是明锦曦意料之内的回答,她笑了下,继续道:“后来啊,不管是官场还是民间,都在骂沈家,沈姐姐的爹被斩首,家里女眷全部发卖进青楼。”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原来台阶不是永恒不变的,站在高处的人也会跌到最下面去,而底层的人,跟最高处的人,也没什么不同。”
“都是人罢了,谁又比谁高贵?兴许哪天我家里有什么不测风云,我也就那样了。”
明锦曦说这话的时候,是笑着的,可叶倾霜却觉得她在难过。
“霜霜,任何人都有可能沦落到以色侍人的青楼,它存在,就是不好的,存在一天就会有更多女子因此受难。”
“世人都说女子无才便是德,他们不过是想让女子更好掌控罢了,我见过太多太多的女子由优秀得仰望,到不得不枯萎,整个世俗都在压迫伤害她们。”
“男人无能才会害怕女子超过自己,所以他们打压女子,把女子当成附属品,甚至是交易品,更可悲的是,连女子都……可我们都是人。”
她们的想法不谋而合。
“霜霜,我想办很多很多女子学院,我想扫除青楼,我想消除世人对女子的偏见,你帮我好不好?”
明锦曦满腔热血,眼神灼灼的看着她说,你帮我好不好。
叶倾霜瞬时心口一窒,悲从中来。
她也想啊,可怎么帮?给全天下的人托梦吗?
“小曦……”她动了动唇,几番开口,却酸涩难成句。
二十年后女子学院被封了,她们如今所在之地不知是时光洪流的碎片还是梦境。
所有的想法不过空想,在男尊女卑的现实中,何去何从?
怎么做才能为所有姑娘博一条出路?又要怎么做才能唤醒更多姑娘的不屈之意识?
想要凭一腔热血改变世间,犹如浩海中投下一滴水,涟漪太小,成不了气候。
何况是二十年前的涟漪,如今就是去大街上问,又有几个人记得这个学院?
而这一切,她要如何告诉锦曦?
“咚咚——”叩门声打破一室滞静,一名笑容得体的女子垂首碎步而入,她身穿水蓝薄纱裙,抱着一尾琴行礼。
身后有伙计鱼贯而入,奉上美酒佳肴。
伙计介绍道:“这是十二阁临水仙中的漱墨姑娘,二位客官是否满意?”
“满意,下去吧。”明锦曦随手抛出一块角银,伙计麻利一接便下去了。
漱墨往屏风后一坐,低头抚琴。
二人先前的话不便继续,索性尝起了芳华楼的美食。
叶倾霜一如既往的端碗清粥瞎搅和,明锦曦习惯了,自个儿在一边胡吃海喝。
一边抬着肘子啃,一边暴发户似的招呼抚琴的漱墨:“姑娘,你吃了吗?饿不饿?一块来点?”
漱墨笑而不语,摇摇头继续抚琴。
锦曦咽下一大口肉,小声跟叶倾霜交头接耳:“霜霜,她比你还安静。”
叶倾霜慢条斯理的把温粥放到她面前,忽而问道:“你的沈姐姐,如今在哪儿?”
明锦曦整个人顿时僵硬,接着又慢慢动了起来,把口中食物吞下,放了筷子,看向窗外。
就在叶倾霜以为她又要耍宝,说一些故作深沉,实则好笑的话的时候,她开口了。
“沈姐姐性格刚强,被老鸨折磨的浑身是伤,不接客就挨打,打到后面,她屈服了,然后就死了。”
“十几个畜生……就像没见过女人一样,我不懂,他们不是娘亲生出来吗?”
叶倾霜看到她眼角有水光在闪动,听到她的声音在发抖。
“你知道有多恶心吗?霜霜,我赶到的时候,他们竟然把沈姐姐分尸了……沈姐姐那么好的姑娘,连个全尸都没有……”
明锦曦蓦地转过头来死死盯着叶倾霜:“霜霜,我要天下女子都能明理识字,我要她们都能掌握自己的命运,我要女子能像男子一样,光明正大的活着!”
这一刻,或许是她的眼神太过悲烈哀恸,也或许是灯烛太晃眼。
有什么触动到了叶倾霜的内心深处。
“掌控命运太难了,多开学堂倒是可以一起努力。”
“一起?”明锦曦泪光闪烁的望着叶倾霜。
“嗯,力所能及,责无旁贷。”
“那我们拉钩,不许反悔。”明锦曦红着眼睛,认真的伸出小手指。
“好。”叶倾霜也伸出小手指。
烛火摇曳的青楼里,她们拉了钩,盖了章,定下一个天大的约。
漱墨指下的春意浓早乱了,可她自己都没有发觉,兀自陷在杂乱的思绪中。
叶倾霜瞟见漱墨心不在焉的,只是低了眼睫。
明锦曦是活泼性子,心情一时好一时坏的,刚刚还在流泪,这会擦干了就像没事人一样,还有闲心支着下巴问:“霜霜,你为什么也特别能理解这些事?”
这问题也不出叶倾霜所料,她就知道该轮到自己交底了,好在做了心理准备,很平静的便开始自述。
“我八岁的时候,遇到过一个老妪,她是老娼妓,住在巷子深处最阴暗最污糟的地方。”
“年轻时,她也曾是风光一时的名妓,老了,便那样了,没人同她说话,没人照顾,住在很破的屋子里,吃了上顿没下顿,身强力壮的乞丐会在夜里破门而入欺辱她,过后会扔给她几口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