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山脚下的五月,真是太有节日氛围了。庙会上到处都是卖糖人、男女之间的定情的小玩意儿还有各种各样的扇子和面具......真是应有尽有。小吃铺子里卖的槐花蜜糖和槐花果子酱是黛黛和阮蝶的最爱,阮蝶比黛黛大了八岁,可是童心丝毫不减,有时候无理取闹起来比小孩子更甚;秦露就不一样,她不是南方人,性格和脾气简直比江南女子还要温柔和婉;叶序繁是个冷艳的冰美人,却有着男子都没有的杀伐决断。三个女子各有各的风韵:阮蝶像一株艳丽多情的海棠;秦露像一株与世无争的墨兰;叶序繁像一株不畏风雪的白梅,高贵清冷。但要说最懂赏花的人,还得是见惯了风月的黄袍道士——周慕瑜了。
道士有该遵循的清规戒律,俗家弟子并没有那么多讲究。道家与佛家不同,是可以像世俗中人一样吃肉、通婚的。道家自古以来就有四不食:不食牛肉,因为其忠厚;不食乌鱼,因为其孝人亦未能及;不食大雁,因为其对配偶的忠贞不二;不食狗肉,因为其义感天。而且道家自古崇尚“逍遥”二字,随心所欲,天地任其遨游。
不过像阿淇这样的道士,恐怕这辈子也难悟“逍遥”二字为何意了。有一种人天生就没有办法随心所欲地活着,他在乎的东西太多,这些东西会在无形中牵制住他,使他无法随心所欲。就好比周慕瑜可以一边完成师傅交代的任务,一边跟阮蝶一行人说说笑笑,闯荡江湖;但阿淇不行,他一心要完成师傅临终的遗命,以至于让自己活得太累,他会觉得,自己如若在这个时候还醉心于山川美景、吃喝玩乐,是一种不可饶恕的罪过。
叶序繁倒是没想那么多,她是天生的古怪,她的眼界高到所有的追求者她都看不上。太悟道人本就是个雷厉风行,不苟言笑的女道士,她教出来的徒弟自然也就不会把心思都放在儿女情长之上。老师太并没有明令禁止叶序繁不准还俗,但叶序繁认为自己愿意将一生都奉献给“道”,奉献给天山,奉献给将她养育成人的师傅。
在他们四人都去庙会逛的不亦乐乎的时候,叶序繁头一次和阿淇说话了,在这之前,他们之间没有过半分交集。对于两个沉默寡言的人来说,坐在一起但凡有一次交流,都对不住“沉默寡言”这个形容词。
阿淇总是时不时地去马厩看看他们的马,从后院出来的时候恰巧碰见了肚子饿出来找小二要宵夜吃的叶序繁,她看了这个小道士一眼,大概在每个成年女性的心目中,都会打心眼里对这个身世可怜,老实巴交的小道士产生怜惜之情。叶序繁性格冷傲,也是有血有肉的人,自然不例外。
“我饿了,出来找碗面吃,你饿不饿,我请你也吃一碗?”阿淇其实有点受宠若惊的感觉,他觉得像师兄那么优秀的人,这位天仙都是爱答不理的态度,更何况自己这样各方面都很平庸的小道士了。他低着头,结结巴巴憋出一句:
“是有点饿,但是师傅给的钱,不够那样花......”这句话把冷若冰霜的叶序繁刹那间逗笑了,她从没见过这么可怜巴巴的小道士。
“没事,师姐带的钱够用,我请你吃。”阿淇突然间看呆了,天仙一样的叶师姐因为平时不苟言笑,总让人觉得她有一种似有若无的疏离感,让人不敢亲近。她笑起来的样子,像冬日被冻住的河水突然在初春某一天的和煦日光下解冻了。叶师姐的眉眼天生就带着一股子英气,与阮蝶天生就带着一股子妩媚截然不同,她让人不敢侵犯,不敢亵渎,甚至不敢靠近,就连说话时呼吸中好像都带着霜雾。刚才她不经意的笑容,阿淇觉得霜雾突然被日光驱散殆尽了。
“谢谢叶师姐,叶师姐你笑起来真好看,以后应当多笑笑才好。”阿淇对天山第一美人叶序繁发出了由衷的赞美,他本来觉得师姐就像神仙落入凡尘一样,但是刚才,他突然明白了神仙在凡间逗留盘桓是何种模样,那一抹不经意的笑使她身上也沾了那么点烟火气。
“我的师傅不喜欢我笑,她觉得女子也应当如男儿一样,心怀天下,为国为民。而不是日日纠结于儿女情长,家长里短。我不想让她老人家失望。”叶序繁在客栈的大厅搬了条长凳坐下,倒了杯茉莉,把玩着手中的茶杯。她又回想起小时候,师傅对她厉声训斥的模样,还有她在心中暗暗发誓,一定要成为天山最优秀的弟子,每天勤修不辍,甚至病中还对天山剑法念念不忘的模样。
“叶师姐你已经很优秀了,不要让自己活得那么累。”阿淇在这个争强好胜的大师姐身上仿佛也看到了自己昔日勤学苦练,只为了让师傅少叹息几声的样子。他觉得师姐远远比他们所看到的,更加孝悌,更加有情义,不过她隐藏得太好了,竟让所有人觉得她眼高于顶,清高冷傲。
“你才多大,就来劝我了。倒是你年纪轻轻的,怎么比周慕瑜还像个大人呢?你该跟他们一起去逛逛,听客栈的人说今晚有庙会,你怎么不去看看?”
“我......如果我去了,那几匹马没人照看,万一丢了怎么办,要是店家没有吩咐小二好好喂养,我连师傅给我留下的白马都照顾不好,我还能做好什么事?”这个世界上有如周慕瑜不拘小节视金银如粪土之人,就有认真到每分钱都不愿意乱花,每件事都不愿意怠慢的像阿淇这样的人。
“周慕瑜已经给了小二很多赏钱,店家怎么可能不好好照顾你们的马匹。他们没告诉过你吗?哦,也许那个时候你不在。你不问,自然也就没人会提。”叶序繁抿了口茶,喊小二上两碗素面,喊了半天小二都没来,她感到莫名其妙。
“我猜今天大家都去赶庙会了,也许小二哥在那里也说不定呢?”阿淇的肚子这时候突然不识时务地叫了起来,叶序繁再一次被这个傻小子给逗笑了。
“要不咱们出去吃吧?”叶序繁顺手抄起随身佩剑,说走便走,阿淇反应过来的时候,叶序繁已经走出客栈了。
“哎,叶师姐等等我。”阿淇追了出去,好容易才追上了武功高强的叶序繁。
阿淇在这座西北的小城镇,充分感受到了西北人民的风土人情。他们喜爱吃面食,还喜欢收集五月天的槐花做成各种各样的小吃,甚至还有把土豆切成丝绊着面粉和槐花一起蒸熟的小吃,庙会上到处都是卖这种小吃的铺子。
叶序繁随便找了一家就坐了下来,喊店家上菜。庙会上到处都是人,几乎每个铺子,都挤满了人。店家忙得焦头烂额还忙不过来,用方言说了句:“自己克拿么,在锅里,忙得要命了。”
叶序繁有点不耐烦了,阿淇看出来师姐有点不高兴,就主动起身去后厨盛饭。当他手拿两碗当地的特色小吃来到叶序繁面前时,她人已经不见了。
阿淇不知道师姐去哪里了,也不知道自己该坐着慢慢等,还是出去找找她,不过想到她的武功远在同行的一群人包括自己之上,也就不再胡思乱想,准备坐下来吃一份,再打包一份给叶师姐带回去。
阿淇正吃着,叶序繁的素色袖摆就出现在了他面前,他抬起头定睛一看,原来是一张兔子面具:
“我刚刚看路边有人卖这个,就买了两个,你说好不好看?”那是两张兔爷的面具,阿淇小时候跟着师傅云游也见过这个东西,那时他还央求着师傅买了一个送自己,也是兔爷的。
“好看,师姐眼光真好,我也喜欢兔爷面具。”叶序繁微微一笑,在阿淇旁边坐下,将那份还未来得及打包的小吃顺手揽到自己面前,大快朵颐起来。
“师姐你蘸这个西红柿酱,我看他们都蘸这个酱吃,我也顺手盛了一碟。”阿淇将那个小碟子推到叶序繁面前,但是因为太紧张,盛着西红柿酱的小碟子掉到了叶序繁身上,一袭素衣被西红柿酱搞得不忍直视了。
“对对对......对。”阿淇害怕大师姐因为自己的无心之失生气,一时紧张得话也说不利索了,一句“对不起,师姐,我不是故意的。”愣是卡在第一个字不动了,就那样卡了好久。
“没事的,附近也许会有成衣铺还没关门,我再买一身吧。”叶序繁一边擦着身上的西红柿酱,一边贴心安慰着眼前这个不知所措的少年。
“师姐你人真好,要是我不小心把这个倒在阮蝶姑娘身上,不知道她又要想什么法子捉弄我了。”阿淇是个心地单纯的少年,不谙世事,他从始至终都不觉得这句话会传到阮蝶耳朵里,叶序繁也是个修身自持的淑女,自然也不会把这句话告诉阮蝶。
“这句话你在我面前说了,忘了就罢了。别在别人面前有意无意提起,被阮蝶姑娘知道了,她会多想,对你也没什么好处,知道了么?”叶序繁很理解这个跟她一样有着可怜身世的少年,她觉得他叫自己一声师姐,自然是有共同修道的缘分在,能教他的东西,她也愿意教。
“我知道了,叶师姐。你还有心思吃饭吗?我想,我搞砸了一切。”阿淇脸上满是懊悔的神色,他总是那么敏感多思。但也许善良的人都是这样,总是害怕自己无意中的言行会伤害到别人。
“不会啊,我们可以吃完小吃再去,我都要饿坏了,赶紧吃吧,不蘸酱味道应该也不会差。我身上带着在天山时候自己做的调味料,你要不要尝尝?”叶序繁说着就从袖中掏出一个小瓷瓶,往自己碗里撒一点,又往阿淇碗里撒一点。
“师姐,你,会得好多啊。之前我认为周慕瑜是我们这群人里最厉害的,他又会剑法又通医术,人又那么能说会道;没想到师姐你更厉害,人又漂亮,武功又好,那么多人喜欢你,而且你还会自己做调味料。”阿淇眼里满是抑制不住的崇拜,他这个时候还没意识到,从今往后的日子,他与这个不苟言笑的仙女之间会有解不开的羁绊。
“每个人都有优点,每个人也都有缺点。阿淇你沉默寡言,却很会照顾每个人的感受;周慕瑜多才多艺,油嘴滑舌,但是他那个人不着调,对待什么事情都如同儿戏一般。你不要年纪轻轻就总是妄自菲薄,你要知道人生在世,每个人都有来到这个世间必须完成的使命,谁都不是无用之才,谁也都不会是十全十美的全才。懂了么?”叶序繁原本是个惜字如金的人,她不知道为什么对这个小师弟会敞开心扉说这么多心里话。也许每个人在面对对自己来说重要的人之时,都会展现出其他人看不到的那一面吧。
“师姐你对我真好。”阿淇抬起头好好看了看面前的叶序繁,她脸上的雾气好像慢慢在消散,她的五官很柔和,可是给人的感觉却是不食人间烟火。庙会上张灯结彩,她的脸在花灯的掩映下泛起红晕,他联想到夏日的晚霞,他觉得任何词语都无法准确形容叶序繁的美,她就是因贪恋红尘世俗被贬入凡间的瑶池仙子。如今在灯火辉煌,人声鼎沸的闹市之中,她依然遗世而独立,世间一切在她面前都是背景而已,他有幸与她同在一张背景之下。
“喂!看够了没?”叶序繁有点生气,她其实很不喜欢男孩子盯着她看,她觉得那样很失礼。
“对......对不起师姐,你太漂亮了,就像从仕女图里走出来的仙女一样,我想我的道行太浅,还不足以......”阿淇还没说完,叶序繁噗嗤一笑。
阿淇这次看清楚了,叶序繁笑起来的弧度,还有她笑起来的声音。他小时候听师傅说起过外邦有一种和本土教一样的教,已经流入中原很久很久了,那个教名为佛教。而佛教有八个护法神,其中一神名为紧那罗,那种神擅歌舞,声音极美,女子头上有角,非人之相。他听到这个传说的时候,还以为师傅是在编故事哄他,现在他看见了真正的紧那罗,就在他面前。
“吃完了吧,咱们去逛逛成衣铺吧。这件衣服怕是不能再穿了。”叶序繁看了看身上的素衣,流露出惋惜的神色,这毕竟是去年师傅送她的十八岁生辰礼,就这么毁了。
“我这段时间都跟师兄挤在一个房间,省下来好多天的房钱,我想应该够给师姐买一件成衣。”阿淇对这件事一直耿耿于怀,他在自己身上总舍不得花钱,可对师姐,他是异乎寻常的大方。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啦!小师弟。”叶序繁又一个人大步流星地走在前面,只剩下慢吞吞的阿淇在她身后无奈地喊:
“叶师姐,等等我,等等我呀!我们还没付钱呢,你等等我。”
五月节的庙会上,满树的槐花,落英漫天,灯火与月色掩映之下,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一个白衣少女提着剑在前面走,一个青衣少年提着剑在后面追,追了好久还追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