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审完老头、老太太之后,吴岸便回家休息了,第二天早上依旧是换了衣裳回来当差,有人传秦睦同陆璋来了,他便将人一路领到昨儿受押的老头、老太太的牢里。
吴岸在前头领路,腰背笔挺,同秦睦说道那二人的来历:“那两个老人是住在涤街柳巷,老头姓蔡,婆子蔡钱氏,二人以卖猪肘汤面为生。据二人所说,昨儿二人亦如往常摆摊,没多久便发生了昨日的事情。”
秦睦眼睛余光打量着两侧或安静或闹腾的犯人,这些人身上或多或少都有些伤。曲周律例虽禁屈打成招,但此令基本无人听从,就算京城刑部亦是如此,地方此风更甚,地方长官稍不如意便大刑伺候,清白的从狱里来上这么一趟也成了作奸犯科的了。
秦睦知此律无用却也不曾想以刑罚镇压犯人如此普遍,心下计算一番便到了关押老夫妻之所。
蔡氏二人看见有人来惊地起身,颤颤巍巍要给木槛外的秦睦跪下:“小老爷!饶命啊!”也不叫屈了只让秦睦饶命,又是“小”又是“老”地混乱称呼秦睦,看来是受刑受怕了。
秦睦微微侧身躲开了二人跪拜,让人开了门:“牢里阴冷,老人家可用过饭菜?”脚底渍出脏水来,老人家最容易受寒便让二人起来回话。
普通牢狱便是如此,牢房下边铺的茅草湿了也只有当上边人下来巡查时再铺一层,面上看着干燥,底下却阴寒潮湿。
“还未,我让人准备汤饭,”吴岸回道,“牢里阴冷,您到偏厅去等候先翻看供词,他们用过饭之后,我等将人押去便可。”这小公子瞧着便是喜洁之人。
秦睦摇头,让人搬两个凳子来,又差人去那些热汤热水,期间她便询问起两位老人昨日经过,要一点一滴尽可能详尽,什么人来过、干了什么一一说来。
老婆子口齿不清便由老头子来答:“都是有儿有女的,怎么可能对别人家的儿女做出这等子伤天害理的事情?旁的事情赖我们,我们认也认了,但杀人碎尸我二人绝不认!”说着刮了一旁的吴岸好几眼,双眼浑浊,倒很是凶厉。
蔡老头家里排行老四,都喊他蔡老四,蔡老四那日同婆子如往常一般时出摊,总有赶早市的人省了麻烦就在集上吃一口,如今正是冬日,猪脚汤面的生意也比夏日好些。
一开集,蔡老四便有生意上门。
“都是集上的人,我老头子不可能一一记住。”蔡老头一双绿豆眼滴溜溜地转。
秦睦身子倚在椅背上,衣裳干净整洁,面色微冷却面带着怜悯慈悲:“您记得什么便说什么吧。”
“市集一开,我们刚摆好摊子,张家的管家带着采买的人来要了两碗汤面,因着是熟客,便多说了会儿话才走。这中间还有旁的人来了,药材铺的白掌柜白三儿、首饰铺子的黄掌柜,对了,还有刘胜武家的二儿子一起吃的,我看他们三个还挺熟的。然后集上人就多了起来,我们家本就是集上老店铺,每天都有不少人,就一群人,这个来了,那个走,我们哪能注意到,我们的汤全是全一夜煮了一晚上、反复熬的浓汤,猪爪早就煮化,我们靠的就是这汤做的生意。小老儿年纪大了,记不大清了,没多久就有人嚷在我家汤里,发现了,发现了那东西。”蔡老四回想着那天的事情,磕磕绊绊、事无巨细地同秦睦说着,老婆子时不时提醒着。
“那当日有谁靠近你们煮汤的锅炉?”秦睦继续问道。
蔡婆子回:“当日,当日有方才说的药材铺的白掌柜白三儿、刘胜武家的二儿子和阳处则。”
询问完老夫妻之后,小衙役正好端上汤饭,秦睦让二人好好吃饭便出了牢。
吴岸跟随其后,悄声问:“先生可相信这二人的话?”方才那二人样子不像有假,年纪大了,颤颤巍巍,记不清事情很正常。
“将信将疑。”秦睦捂住口鼻轻咳一声,牢里阴湿且还有一股子霉味。
到了外头,不甚温和的阳光照在身上更觉阴冷,仵作正在院中晒太阳,翘着二郎腿、背还倚在花坛的老树上,地上还残留些被扫落的残雪,看见秦睦便招招手让他过去。
秦睦不觉无礼缓步过去:“您可是在尸体上查出什么线索了?”
仵作姓王名安,乃是当地最为得力的仵作,秦睦为破案迅速些也对他恭敬有加,王安摇头:“没什么重要的线索,只不过昨日查出的断臂并非和指头是一个孩子的。你要看我就带你去看。”顺而将验尸结果递给秦睦。
陆璋想到昨日那截指骨便皱眉,秦睦亦是如此便推脱:“不用了,我相信王仵作。”接过验尸结果,打开便看。
“没有躯干和内脏,我便不好断定这些孩子的死亡原因,但是就现得到的肢体来看,小臂切口整齐,而指骨许是煮化了才脱了下来。”王安以往虽然也验过一些死状惨烈的尸体,但现今这种情况根本不能相提并论,这两部分残肢都是孩子的,再联系凛阳近段孩子失踪的事件不免让人胆寒。
秦睦沉吟片刻:“孩子骨头虽然比不得成人坚硬,要切开还是有些困难,且见王仵作记录,残肢切口整齐、几乎是一刀切开,那切割尸体之人定有与类似经验,或宰杀牲畜、或是杀人剖尸的老手。吴岸,就劳烦你们先查查蔡氏夫妇认识的人中也没有这种人。”
吴岸应声:“是,那先生还有别的吩咐没有?”
秦睦将验尸结果卷起:“今日,在蔡氏夫妇买汤面的地方贴一张榜,就说案子已了结、判定蔡氏夫妇为杀人凶手,让那些个在那儿吃汤面的各来领五两银子,来者必细细盘问,让蔡氏夫妻同他们二人对面摊主暗中为证,若有人假冒便打出去,今日若是蔡婆子说的白掌柜、刘胜武家二儿子、阳处则那几人没来,明日便让人去捉拿回来细问。”
吴岸听言,一应便让人去做此事。秦睦念着王向灿便问吴岸:“王州牧现在何处?”
吴岸眼珠一转,哼声而出:“小吏不知,听闻,州牧昨日从世子府上回来又出去了。”王向灿一向如此,只不过不能与旁人说,现如今秦睦在世子面前得势、说不定他日此人能比王向灿爬得更高。
一路往出走,秦睦听得王向灿又不知何处去,今日又没晨起到衙门点卯便叹气笑道:“王州牧原是如此自在心性。”
回到府中,秦睦同陆璋用过午饭便移步书房,陆璋午饭吃得多了些,遂倚在几案上消食:“今日还是我第一次进牢房,可真是阴寒。”
“适才,我见吴岸在衙门还挺能服众的。”秦睦在白纸上写了一个字便丢开了去问会心今晨刘双送的画,“什么画一大早就送来?”
会心将画轴展开放到桌面上:“说是刘员外听闻您爱红梅便将近日自己画的一幅白雪红梅送来。”
刘双亲手画的白雪红梅虽比不上名师大家,却生在梅花颜色比寻常的红色艳丽生动,画间还散着似梅花的浓香。
陆璋鼻子灵光,一闻酒香便能识别是何种酒甚至能辨别是否掺水了,打开此画便觉此画香味太甚:“梅花最重霜寒雪冷下盛开的傲骨,花色再浓烈亦是清雅花卉,香气太重却没了骨气,画如其人,不稂不莠。”
刘双此人并不出众,便是秦睦也不能瞬间记起,回想对雁阁当日一众书生中中等样貌、中等身材、中等文辞、上等家室的刘双,秦睦问道:“他可是与你有什么过节?也不见你平素刻薄如斯。”
知不可背后随意臧否人物,陆璋便不再多言只说性格不合而已,秦睦并不多想,卷起画轴递给会心:“把画收起来吧。”
“您不是喜红梅吗?此画我看着倒是有些意蕴。”会心半蹲慢慢将画轴卷起,低眉敛目,朱唇轻启,额前青丝微乱,更添风流韵致。
秦睦走到书架上随意拿下一本书:“我爱的并非红梅本身,而是落在梅枝上的雪。梅兰竹菊之所以独特不过是因文人骚客有感而发、私自赋予高雅意象,除去这些也不过是凡物而已。”
“听过爱白雪衬的红梅,极少听闻有人喜欢红梅衬的白雪,就你乖觉。”陆璋不爱花草树木,可一花一草皆有情,他倒也觉得秦睦方才那番话太过薄凉。
秦睦也不反驳,淡然一笑:“这些时日听闻郊外农户不太平,快要过年了,可别出什么大乱子。”
几近年关,农家现下都田地主人交租,可今年收成并不好,可不少田地主人还趁机涨地租,农户们不满,有上门求的、有上门骂的。二人住处旁边便有一些住户给农户出租田地,秦睦、陆璋出入街巷之间便可见,听闻一家农户实在交不成地主要求的银钱怕被送官跳河自杀了,陆璋亦是知道此事不由感叹:“是啊,这时候不安稳也不知要的是谁的命。”
秦睦抬上为他添茶:“祸福相倚,谁又知是谁的祸、谁的福。”轻哼一声。农人起义之事实乃常事,或有人似陈胜、又有人似刘邦,命也夫、命也夫。
秦睦吩咐吴岸以银钱引证人入官衙当日便有三十余人来,经核实确定有十七人那日在蔡氏夫妇的面摊上停留,吴岸将十几人来往时间、顺序细问后写了文案方便秦睦览阅。
翌日清晨,吴岸方到衙门便见秦睦马车远远驶来,他便站在门旁等候,待马车停下便见秦睦换了一身玄衣,遒劲柔韧如松柏,因着正在下雪便撑一把素伞下了马车。
吴岸上前:“秦先生。”
秦睦稍稍抬伞,将躬身的他纳入伞下:“将身上雪拂去吧。”他皂衣上附着雪花,灰褐染得有些白了,寒衣显得吴岸本高瘦体态更显清寒。
吴岸起身,要去打伞却被秦睦躲开,只能由着他撑伞入了衙内,自己伸手去拍身上的雪花。
二人往衙内走,秦睦淡声相问:“昨日去蔡氏夫妇那边的人可全查到了?”声寒如霜雪。
吴岸摇头:“差一个人。”
到廊下,秦睦收伞问:“谁?”
“阳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