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大殿内，笙乐欢歌，中央是美艳舞娇娥，仪态万千，美轮美奂的舞步旋转变化，呈现出一曲繁华盛世之景。

　　忽得音乐骤停，灯花灭掉只剩几盏，远处传来笛声悠扬，时而哀恸万分，时而幽远宁静，那笛声几近穿透屋顶，又环绕着殿内。

　　灯燃。

　　一名系着坠数串纱珠面帘的女子持笛缓缓而来，只见她一身白衣翩跹，恍若隔世，那双眼睛极为清澈，明亮若晨星，又沉入湖底般的深邃，难以看透。

　　一曲绝。

　　音乐又响，是风月之声，她快速舞动，手中持了那海棠花，纷纷扬扬。故人终别，故人之后已归，海棠花溪，一里明月，你可还记得。

　　皇上不知为何动容落泪，叫停歌舞，宣此女至內殿。众臣哗然，因为皇上已很久没有单独宣召女子。

　　她解下面罩，粲然一笑，冰雪消融。

　　“我的亲舅父，你可记得我。”

　　“你是周简的女儿，你的眼睛很像他，但样子倒不像你的母亲嘉柔郡主，不过也是，周简可比一般女子还要漂亮，自然甚于你的母亲。”皇上平静的说。

　　“你就这样召我入殿，就不怕我杀了你。”洛璇之问。

　　“朕已不惧生死，更何况，你是周简之女，朕若死在你的手下，倒也还了一个心愿，朕此生最后悔的，不过是因权利利欲熏心失去了一个知己，那就是你的父亲，周简。”皇上不过四十岁，面容却已经溢出绝望无尽的哀愁，饱经苦难与沧桑。

　　“为何。告诉我为何，为何你会后悔，你是一国之君，天子不与人让路，天子亦是无情人。”洛璇之忽然怒火中烧，从笛子中拔出一支又长又细的匕首，指着他，大声喊道。

　　她飞快移到皇帝身后，将匕首抵在皇帝脖子中，却未曾想这个连稽皇帝并没有半分退缩逃避，竟是直直地任她摆布。

　　“你错了，天子也会后悔。若是可以重来，我不会去争太子之位，亦不会登上皇位，也不会将妹妹嫁给你的父亲。如果可以，我希望我和你的父亲周简远走高飞，游山玩水，相伴一生，可惜，世不容我和他。”

　　“一派胡言。你不过是为了你自己狡辩罢了，好让你自己心安理得。”

　　“你可知，你的名字为何镶了个愿字，那是因为，朕的名字也有个愿，他从前唤我祁愿兄，在朕还不是太子时，那时我们是同窗，我们第一次相见于学堂后花园，那里也是我们经常会面处，海棠花溪是那树名，一里明月再不能走近。”

　　“……”

　　她放下了刀，哭泣起来，“那你为何杀他，他，他一生对你尽忠，至死无悔，死前念的还是你。”

　　皇上笑了，眉头也舒展起来，“你何懂君臣之道，即使朕不杀他，可这些年他的狂妄以引起朝中不满，他虽为国相却做法不仁，太过决断，加上被坐实通敌叛国的罪名，朕护不住他，因为朕坐在这个位置上。我宁愿他死在我的手上，也不愿其他人杀他，人人都说他尸首分离，其实不然，我将他遗体安置于皇陵中，待我死后，便与他同葬。这件事只有一些快死的太监宫女知道，等他们归西，这个秘密将永远尘封于世，也许后人知道，但也无关紧要了，这些年我被病魔缠身，寿命将近，他已去，我的一生不过只剩归途。”

　　洛璇之眼睫微动，眼底哀至寒冬。

　　只见皇上转头看她，眼里都是遗憾，又叹了叹气。

　　他说：“前人所恨错，莫要让今世缘错失。”

　　她微微俯身，行礼：“是。”

　　皇帝望着她的背影，苦笑一下。

　　她走出宫殿，望见暗黑的一片天，角落里有一双目光如炬向她倾泻而来，她朝他一笑，一瞬便被他牵上了手，离去。

　　秋日尽显的忧愁像是纷纷扬扬洒落了各处，连院子里角落的小草也染了黄，缩成了一块儿。

　　皇宫内，一名老人躺在床上，双眼偶尔睁开又闭上，那脸色泛了白，失了润色，双手紧紧的抓住床上的印着龙纹图案的被褥。

　　他睁开眼静静地看向不远处桌上立着的青釉花瓶，那是他与他共同描绘的，瓶上的好风景依旧是那后院绮丽。

　　一个蓝色身影隐约向他走来，他点了点头笑了出声：“你再等等，我还有些事未完，待我完成，便来寻你，你说可好。”

　　次年，离王染病离世，嫡世子云枫因抑郁成疾，最终自刎身亡。众人皆叹人生无常，生死不由自主。而世子云胜承袭王位，封号为昱，并为永胜将军，出兵征战边疆，平定战乱。

　　数月征战，大捷归来。

　　洛璇之新嫁沦为寡妇，且亲人都离去，于家中守孝三年，

　　离王府依旧如往，只是空荡了些。

　　那日阳光明媚，照的厅堂也有了些儿光亮，她正坐于书房中，借光练字，笔墨丹青，落下点点青花诗词。她一身白衣，额间落花妆容虽淡却衬得面容清艳，她把头发挽了起来，编成一个牡丹髻，俨然一个小妇人的模样。

　　“愿儿。我回来了。”

　　她抬头望，望见连云胜双臂环腰靠在门边，他今天穿了一身白衣广袖，内衬是浅蓝色御袍，倒不像个将军的样子，像个文弱书生。他笑的极其灿烂，她忍不住蹙眉，露出嫌弃无比的样子。

　　“云胜，你怎么憔悴成这个样子。”

　　“大概是太过思念自家妹妹的缘故，便急着冲锋陷阵，才成了这个样子。”

　　“油嘴滑舌。”

　　云胜往后推了推门，合上了。

　　洛璇之有些担忧的看向他，他开口道：“你莫怕，府里的人都换了，都是我的人。”

　　洛璇之意识到什么，往他胸口一捶，“你流氓，堂堂大将军算什么东西。”

　　“你的。”

　　又在她耳边慢条斯理地说：“我回来之时已沐浴。”

　　这让她更加羞愧难当，只能把头埋得很深，弱弱地说：“连云胜，你太不要脸了。”

　　“一代才女，骂人技术倒是一流。”他将她拦腰抱起，压倒在床上。

　　他望着她那双眼睛，是他梦中的那轮明月，是边疆苍凉的笛声，是他心头的朱砂痣，他在她面前，永无招架之力。

　　他轻轻的吻了吻她的眼睛，又是到了额处，紧紧的拥住眼前的人。

　　若无路可回头，愿粉身碎骨博一次又何妨。

　　“全国内突硝烟四起，敬王反叛临江岸道，遂合各方士力群兵将会晤，此乃天下大乱之，又恐百姓难熬，粮失地尽。为平定此劫，特召永胜将军令虎符持军前往。”

　　天子御书之下，是一道小虎符，图文精致，虎龙之象呼之欲出。洛璇之拽过发怔的连云胜，亲了一下脸。

　　“如何。我未来的太子殿下。”她抬头看看他。

　　“压力好大，需要美人安抚。”

　　“得，我来了。”璇之不怀好意地笑了笑。

　　出征之日，她站在城墙上望大军浩荡气势宏大，只那领头之人忽然回头，对她挥手，他与她隔着城墙遥遥相望。

　　也许是那天的风格外萧瑟，吹的她眼睛太过疼痛，疼的让她连落泪也不知晓。

　　这风就这样慢慢吹，他的背影愈来愈远，让她错以为，这一生的漫长便要流失殆尽。

　　她心里想道：云胜，我为你算过无数次卦，我却从未为自己算一卦。我虽悟得玄机命理，可我也逃不过天命。

　　她伸出手探脉，却发现青筋暴起已蔓延至手心，多年的毒气已成了她体内的血髓，同生同在，她知，时日无多了。

　　她负手而立，望向远处。

　　远山深处袅袅青烟缭绕，钟声鸣响，深远幽静。数片竹林外，是一座古老的佛寺，大门紧锁。

　　门匾上大字写道：空兰寺。

　　空庭两旁种了大片的桃花，一到春日便簇团绽放满梢头，充满生机，那明媚灿烂太过耀眼，使这安静朴素的寺庙增添了些别样的色彩。

　　有一年轻的尼姑，默默地扫着地上的花瓣，扫至土地旁，又用泥土埋葬这些逝去的花，大概是埋葬了一段风月。

　　她抬头望那桃花，暗暗感叹道：又是春天。不知道小满何时到。

　　她忽然想起了些事，双手合十许愿，愿那花神能够予她祈誓成真。

　　来不及等你回来，那我便愿你平安长寿，子孙满堂，愿君安好长存。

　　人间芳菲开尽，何人怜。

　　三年后，战乱终平成王败寇，敬王余党尽数被灭，昱王连云胜回朝。天子无子，立诏，传储予昱王。

　　昱王继任太子，大喜回府，愿抱的美人归。却发现，物景依旧，但房内人影无踪，空空如也。

　　他忽然觉得心慌，像是有什么地方空了一块。

　　“璇之在哪。”

　　他抓起那平日服侍洛璇之的婢女，着急的问。

　　婢女颤抖着说：“夫人她，走了。”

　　连云胜笑了笑。

　　“不可能，这三年，我与她都有书信来往，她与我道，这里一切安好，怎会离去。”

　　只见那婢女突然双膝跪下，泪流满面地说道：“奴婢该死，这三年的书信皆是奴婢誊写。夫人临走前曾吩咐府中上下不许透露一字一句她离开之事。若太子殿下要责罚，奴婢请以死罪，还请太子殿下批准。”

　　“你说她走了，那她去了何处。”

　　“江东西郊的溪山空兰寺。”

　　“好。那我去寻她罢。”

　　“殿下，夫人她，离世了。”

　　“云胜，我韬光养晦了这么些年，便是为全了你的恩情和情意，如今家国太平，盛世可期，我知道的，你一定是个最好的皇帝，我在这里等你回来，落笔，愿儿。”

　　这是愿儿死之前留下的最后的信，他静静地看着，似乎要将这信望上千遍百遍，但他神色如初，眼里只剩淡漠。

　　天下易主，胜登基，立号为永顺。

　　因皇上儿时立下与那前朝国相之女周妤的婚约被毁，年少从军，又多年在外征战，难近女色，至今仍未有妻子，群臣谏议上书广纳后宫三千，为皇室开枝散叶。

　　皇上允。

　　数年过去，后宫热闹，皇嗣绵延，却仍无中宫之主，大臣又催圣立后。

　　皇上未允。

　　永顺五十年，帝七十七，病塌多日，垂垂老矣。小满前夜，他却回光返照般，神采奕奕，嘴里念叨着“愿儿愿儿”，像个小孩一样。

　　孙氏是他的随身太监，伺候多年，对皇上事事通明，可他此刻却不明所以，上前追问。

　　“陛下，愿儿是谁。”

　　“和严，你带我去后院看看她，可好。”

　　孙氏更是迷惑起来，和严将军多年前已去世，皇上已经记糊涂了。

　　“陛下，可是此时天色已晚，怕是看不清，我们明日再去看，可好。”

　　皇上像是没听见他说的话，又继续问道：“和严，明日是几日。”

　　“回陛下，明日是十七，正小满。”

　　“小满，那好，我们明日去后院看她，听大哥说，她最近学的吹笛子，吹的可好听了，我还没听过她吹过笛子。”

　　皇上满眼笑意，熠熠生辉。

　　孙氏应道：“是。”

　　第二日，皇上握住一册书卷紧紧抱在怀里，连孙氏也碰不得分毫。他换上那蓝衣白衫，褪去龙冠，步履蹒跚走上了那座桥。

　　那是他登基第一年时，于他的宣仁殿后建成的一座桥，还大动干戈筑了一片池塘，河边是一株白玉桃花。

　　他扶着那桥边，眺望远方，眼底流转一片深情。又开始念叨着“愿儿愿儿。”

　　孙氏问道：“陛下，陛下您还没与我道愿儿是谁，可是陛下年少欢喜的女子。”

　　“是的啊，可是她不在了。”皇上突然哭泣起来，如无助的孩童。

　　他又打开那册书卷，小心翼翼。他看完之后，又嚎啕大哭起来，哭完了又像是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他突然开口道：“朕，大限已至，等朕死后，将朕葬在江东西郊的溪山空兰寺中，且要与那无心尼子同葬，朕一生无后，只因她才是我的后。她是朕的妻，唯一的妻。你可答应了。”

　　“奴才谨记。”

　　连云胜点了点头，坐了下来，双眼闭目，眼角滴落一泪，慢慢的安详地熟睡了。直至孙氏探了探他的气息，才知他已去。

　　孙氏流泪不止，望跌落的那册书卷打开，不过寥寥几行字，字里行间却悲怆苍凉至极，像是已写透了一生。

　　“闻君归来喜临门，妾入空门忘尘世。

　　因种恶魂万孽深，今世无缘儿孙福。

　　结发牵为双翼囚，一梦惊重红尘封。

　　情深意重如相忘，再得一心赴长生。”

　　结句不过一句“有缘无份”矣。

　　永顺五十年，帝七十七，一生无后，子孙满堂。小满日，安详离世，遗诏封儿时婚妻周妤为敏愿皇后，帝死后葬于空兰寺，修葺皇陵。

　　帝失魂，游至地府深渊，停足。

　　阎王问：“你乃真龙之身，应回归真身，或轮回，又为何来此。”

　　帝曰：“朕牵挂一人，念念不忘，执念深重，寻其无踪，遂迷路。”

　　阎王曰：“何人。”

　　帝曰：“江东西陵，周妤，女。”

　　阎王答之：“此女本是天神之躯，下凡历劫而化。但，如今，她因此劫断魂难寻，恐难解，需一人献一魂一魄救其性命。你可愿为？”

　　帝曰：“愿”。

　　连澈大梦初醒，望梦中人形销骨立消失殆尽，她泪光闪烁，大雪封山冻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