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阿眠没怎么往自己的堂庭峰添置东西。
面上看得见的,就是院里多张竹躺椅,两个竹编的落地架子,一个煮茶的小铜炉,屋里多了两个矮竹柜,墙上挂了几个她练手的草编小虫。
所以,整体看上去虽较最初多了些人气,但还是有些……简陋。
是了,她这山头的一应东西,都被容卿衬得……简陋了。
原本,在这位上仙问出那句”这些年过得如何”时,阿眠只打算回个还行,就随便寻个由头走人的。毕竟,相比言行是否得体,她觉得先解决自己当时的尴尬处境更为重要。
偏明仪要替她答,答完了,还提议让她带人去堂庭峰走走。如此,总不好当场拒了,只得把人带回来。
此时,容卿正坐在她屋里普普通通的竹椅上,素白袍子堪堪触了地,自解了背后的剑放在桌面,微微偏头望向窗外,大约是在走神。脸上难得不见笑容,带着点呆愣,却也清冷出尘。
阿眠在门口端着茶站了会儿,同自己说了三遍,并不是屋子简陋、而是人有问题之后,才硬着头皮走上前,将茶杯往桌上一放,两手轻轻往前一推,规矩道:“上仙请喝茶。”
却有那么点“只此一杯,喝完请走”的意思。
奉了茶,阿眠才觉不妥,犹豫着要不要出去把小茶壶提回来,又怕太过刻意,便准备等着人喝完了,再出去添茶时,顺道拿回来。
人既已来了,还是要好好招待才是。
容卿收了神,露出得体的笑:“多谢。”
道了谢,他端起茶抿了口,往桌上一放,不经意道:“白尊使不久前还问过你,说是同你有约,却始终不见人影,只好托我得空回岛时,带话给你。”
“白、白大人?”阿眠心里咯噔一下,想着莫不是探听消息的事,故作镇定道,“时间久了,我倒不曾记得什么约,不知白大人托上仙带了什么话?”
“白尊使说,得入海外已是大幸,望你保重。”
阿眠不信:“听着不大像。”
她觉得,这话应当是容卿斟酌过后提炼出来的。白枭原本说的,大概是:“能全须全尾活这些年真是交了大运,小心活久些,别总犯蠢乱跑,到时倒霉遭了难,可没人捞你。”之类。
容卿笑了笑,露出一点为难来:“原话是有些不大好,不过确是关心你的。”又问,“这些年可曾出过海外?不好总窝在一处,于修行无益。”
阿眠扯了扯衣摆,有点不好意思:“只刚来时,年关随大师兄跑过一次采买,后来想着抓紧时间修行,便不曾出去了。”
当然,主要还是担心自己出去,遇到个什么魔的,不是对手,倒霉被抓,到时任其宰割,可是不划算的。
容卿既不指责,也不说教,只提醒着:“这几年海内并不太平,西赵、揽月、中楚三国时有摩擦,而丘鱼一连三年雪灾,民生艰难,民怨渐生,王室有些自顾不暇。只澜沧和止颂国情相对安稳,近年你若有入世的打算,可先去这两处。”
阿眠平日是不太关心海内诸国的,只是听得这番话,联想到明仪近年来往海内跑得勤,便多嘴说了两句:“四国不定,天道合该又降灾事,天灾一生,人祸自起,大约是海内将要合一的预兆了。而往上追溯,为合大朝之前命,粮收定数总会降上一降,倒不知明年缺口又是几何?”
海内诸国不论定与不定,都很难丰年连连,天灾人祸或多或少总是有的。天命之下,每年海内粮收实有定数,总会有人食不果腹,饥不可堪,因此丧命。
而天道又是仁慈,以粮收定数安海内,又许粮收缺口于其外。虽缺口亦有定数,年年不同,凭此,加上往年屯粮,银钱药材所收,有时也可救得数千人了。
只是每每海内归一之前,诸国混战,民不聊生,恶念多杂而自伤天命,粮收定数随降,粮收缺口亦如是。
阿眠觉得,明仪若去了上界任职,那二十几亩地的担子,怕是要落在自己头上。故而,若能问到海内粮收缺口的大概数额,没准她还能少种几亩,也能少耽搁自身修行。
容卿似是没想到会听得这番话,凝眸望着她,片刻,低低笑出了声,神色又是欣慰、又是赞许:“你却是变了许多,只是估测海内粮收与缺口非我所擅,你若挂心,可去问问明仪。”
“好。”阿眠点了点头,好奇问道,“上仙说我变了许多,我倒不曾觉得哪里变了。不知在上仙眼中,我从前如何,现在又如何?”
容卿思考了一下,说道:“从前在容阳,戾气颇多,怨气颇重,执念颇深,叫人觉得不好。”
一连三个颇字,再添一个不好,让阿眠不由一愣。
她仔仔细细回忆了一下,自个儿当时一路上是如何讨巧卖乖,又是如何推心置腹,结果落在这人眼中,原是如此吗?
“那现在如何?”她忍不住问道。
“活泼了些,瞧着像是疏解了许多。而方才说到海内之事,你词句清楚,多有忧心。想来虽未入世,却也始终眷注,这样很好。”顿了一下,容卿又温声肯定道,“你如今这般很好。”
什么活泼、疏解,不过是时间久了,那些沉甸甸的东西便定了许多,不再外显罢了。
至于后面的话,可诚然是个误会。
海内之事,明和每每回来都要念叨,听得多了,她自然便了解了。至于什么忧心,实在无从谈起,她最多只是忧心自己顾不来二十几亩地罢了。
但是这“高帽”已经扣在头上了,总不能犯蠢道出实情吧?那岂非自言其罪,自掘坟墓,叫容卿如何看她?
所以,阿眠厚着脸皮受了这句夸奖,惭愧道:“承蒙上仙看得起,实在够不上好。”
容卿笑了笑,没再揪着这个话,又说起旁的来。
两人从止颂与澜沧的立场,扯到大朝得定的推测,又说了饲魔的情况,天南地北扯了一大通,回过神来,已是哺时。
容卿瞧了瞧外面的天色,起身告辞:“未留神说得多了些,先前应了师父日跌便回,已是迟了,不好再留,我这便告辞了。”
阿眠如梦初醒,看了两眼面前桌上空了的茶壶和两只杯子,起身道:“那上仙快回去吧,免得上神久等。”
她是何时把茶壶拎回来的?又是何时坐下的?竟有些想不起来了。
容卿取了剑背好,由着阿眠将自己送到院口,忽然脚下一顿回过头来,似是才想起来:“前几日我路过南海,瞧见了你五师姐,她自言日日无聊的很,盼着你们多去瞧她。此番非她所托,只是正巧想起来了,顺带提一嘴,不必多想。”
阿眠想了下,觉得并非不能去,若是倒霉遭遇不测,她跳进南海里躲一躲就是了。只是灾光一事未有定数,如今也没剩几年,倒不好过去,以免添了麻烦。
想是这么想,嘴上却道:“那我若是得空,便去瞧瞧师姐吧。”
将人送走,又收了炉子茶具,阿眠看了看天色,准备歇上一会儿,就去清明台练上两个时辰的剑。
这么些年,她的剑术勉强够得上能看,只是始终不曾以意悟剑,得出自己的剑招来,难免有些遗憾。故而只能多练多想,以求偶得天眷。
躺在床上,在脑海里将方才自己说得话过了遍,确定没说出什么胡话来,随口问道:“似白,你今日怎么这样闷了?”
让她不得不多想:“总不会是容卿上仙在,你不好说吧?”
似白这些年,心性可谓一星半点都不曾长。不过听得这么一句模棱两可的话,便不打自招了:“……我怕自己说出什么不好的话来,给你丢了面子。”
“所以,他是能听到我们说话的?”
这个似白却不太清楚:“只能听到我说话吧?要不下次你试着在心里骂他,瞧他什么脸色?”
这倒不必。
阿眠双手交叠垫在脑后,并不在意似白为何从前不说,反而鲜有兴致地问道:“你说,天渝介南海之地,如今怎样了?”
“这么些年也没什么动静,应该安全吧?”
阿眠稍稍抬了下头,抽出一只手,举至眼前。
灵力运转,淡金色的光芒跃上指尖,光亮星星点点映在她眸底,绚烂如烟火,亮至顶点,不过几息又寂灭下去。
先主导说出止颂和澜沧较为安定,末了又提起陆晚的事来。若是没有临走时那多余的话,她本不会多想的。
只是,相对于毫无证据,凭空猜测便要将人冤死,她其实更倾向于,容卿许是在那里见了什么人,又不好同她明说,便旁敲侧击,连番暗示,想要让她去瞧上一瞧。
毕竟,这位上仙如果真心想要如何,总不会故意露出如此明显的破绽。
而且,人总是很难去怀疑,自己一眼所见、便觉惊艳美好的东西,其实内里生有裂隙。
阿眠此时亦是如此。
何况,天渝介南海之地,如今可谓是非之处。灾光毫无动静,她与五师姐尚算不得亲近,不过头半年见过两三次,实在无甚理由此时前往。若一意孤行,不是平白惹人生疑?
等一等吧。
等那灾光既定的三百载过去,她自会走上一遭。
…
还没等到明仪去上界任职,自容卿离开蓬莱三天后,一道数尺宽的旱雷劈在了疏瑶岛的广云峰上。
那雷紫的发黑,撕裂天穹,凶猛异常地砸落下来,尾光带着隐隐血色,将霎时暗下的天幕撕作两半。一时间,崩石断木的巨响激荡在狂风尘霾中,由山林间惊起奔逃的鸟兽,传遍整个海外。
蓬莱岛众人彼时正聚在碧游殿听长韶上神授课,皆被这一声巨响所震,齐齐看向殿外。
只见外面昏暗异常,不见天光,唯有远处接连不断的惊雷与暗红的尾光,破开与烟尘搅在一处的混乱声响,成就令人颤栗的景象。
那也是……飞升的劫雷吗?
长韶上神拧眉往殿外掠了一眼,指间弹出一道白光,飞出正门往上空一窜一张,化作一道浅玉色的屏障,将蓬莱岛整个罩入其中。
杂乱震耳的声响瞬间被隔绝在外,只剩隐约不断的细弱雷鸣。
短暂沉默过后,众人陆续回头看向长韶上神。
敖如沁举了举手,吞了下口水,谨慎地问道:“师父,那是……劫雷吗?”简直闻所未闻!
长韶上神淡淡然扫视众人,慢条斯理地端起茶碗,抿了口茶,平静道:“应是容小子在渡劫吧。”
“渡渡渡渡渡、渡劫?!”敖如沁蹭的一下从蒲团上跳了起来,兴奋的都结巴了,“前几日大师兄渡劫,我便没有小师妹好运能瞧见,如今容卿上仙渡劫,就在旁边!时机大好,怎能浪费!?师父,我先去瞧啦!”
话音未落,她已将下裙一撩往怀里一抄,几步跃至殿门外,一个旋身化出碧色的龙身,向广云峰的方向飞去了。
动作一气呵成,行动迅捷如风,以至于长韶上神尚未来得及出口制止,只好将刚抬了一半的手、默默收了回去。
明德犹豫了下,腼腆问道:“师父,我们能否也去瞧瞧?”顿了下,又补充到,“只远远地瞧,不上前的。”
长韶上神看着一众恳切的目光,答应了:“去吧。”
得了应允,众人前后脚出了殿,急急忙忙去追敖如沁了。只明信和阿眠仍待在原地,不曾动过。
“小十,你不去瞧?”
明信双手抱臂,不屑地哼了声:“少见多怪。”
“那十二,你又为何不去?”
阿眠想到敖如沁方才那句“没有小师妹好运”,心有余悸地摸了摸脸:“脸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