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眠原本以为,碧草此番被拎回去,不虚岛的围障又垒增了数丈,她估计一时半会儿是出不来了。
谁知,不过短短五日,又在堂庭峰脚下瞧见了人。
她这次的模样实在不妙,也不知是用什么法子飞出来的,灰头土脸,衣衫褴褛,整个人像是遭了大难,被炸进土里又挖出来一样。缩在一片竹影中,小小一团,像块布了青苔的花石在灰烬里滚了两转。
夜色寂寂,竹影婆娑,月光仅从竹身枝叶的缝隙间泻出来,柔柔盖些斑驳的亮色。阿眠站在不远处瞧了许久,才辨出那一团缩在乱石野草中的、乱糟糟的东西,是个人来。
她随手从灌木丛里折了节小枝,上前轻轻戳了两下,碧草便抬起脸冲她笑,露出一口白牙:“挚友,我又来找你啦~”
瞧着傻兮兮的,也不知到底在乐些什么。
阿眠抿唇盯了几息,无法,将人领了回去。
先是点了灯,端了盆水予她梳洗,又从柜子里挑出身衣裳来。想了想,又打开收纳的小竹柜,目光掠过角落里的酒坛,随手摸了罐茶叶出去。
等到碧草梳理好,一花一草桌边对坐,吃茶闲聊,阿眠这才知道对方是如何飞出来的。
白泽在不虚岛设了个针对性的法阵,叫什么“万法皆禁,插翅难飞”。意为,千般术法无法施,借翅腾飞也要栽。
碧草上次是爬去山巅,借一处不错的树杈,将自己射出来的。而此番围障垒高,旧法难成,她便自制火药炮丸,再借风借树,生生将自己炸了出来,这才宛若逃难。
似白听得瞠目结舌,啧啧啧个不停:“她是做了什么天理难容的事,要被如此锢在不虚?简直是、泯灭草性。”
这个问题阿眠同样好奇,便开口问了。
碧草先是回头张望了下,随后扭着凳子凑到她跟前来,挠头眨眼,嘿嘿笑了两声,还挺不好意思:“挚友,我若同你说了,你可不能告诉别人哟~”
听来是什么了不得的机密。
阿眠往旁边歪了歪,笑着拒了:“这话听着不妙,我还是不听了。”
碧草却是不依,哪有话到嘴边又让咽回去的道理?她可忍不住,只好让步了。先是伸出一根手指,想了想,又伸出一根:“那我允你同两个人说,但是他们可不能再告诉别人哟~”
这么一听,好像也算不得什么机密。
碧草说,自己化形至今已有整整四万三千年,目前为止修为明面上却只够到散仙,把着顶处,不愿渡劫。
一来是因为,在上界奉职理事劳神劳心不说,还不甚自由,不如待下下界来得快活。二来是因为,白泽通晓这天地间许多事情,而自己跟在他身边难免接触到许多神仙秘辛,怕她出门抖落出去,这才将她禁在岛中。
其实,在两万多年前,她是可以随意来往蓬莱的。
那时长韶上神座下只明仪一个弟子,独自修炼总是枯燥,年岁又不大,便总颠颠跟在容卿身后转。而白泽事忙,她亦是无聊,干脆加入二人,一道去耍。
怨只怨自己嘴上没个把门,不过短短半年,一不小心同容卿传了个秘密,坏了规矩,只好认栽被禁。
说到这里,碧草捧着脸叹了口气,颓丧沉默了一小会儿,不多时,又扬起脸,伸手拍着阿眠的肩膀,乐起来:“不过白泽已经答应我了,说下次带你回不虚予我解闷,等你哟~”
似白冷笑连连,大声道:“听听,她不过是拿你解闷呢。”
阿眠本也没将那声挚友当回事,毕竟,任谁不过一个照面就要与你交心畅谈、互诉衷肠的,难免叫人觉得有诈。
不过,听了这些话,她也大概能理解碧草是何种想法了。
两万多年被困在一处,好容易跑出来,自是要先顾着自己,耍开心了才为要紧。难不成撞见个人,先要上去搭搭话,吃吃茶,赏赏月,再细水长流地、你来我往几番,才肯约来邀去地耍乐?有今时无明日的,谁知多久就要被抓回去?
这不正想着呢,外面由远及近,又是嘈杂浩大之声,想必这次的火药动静忒大,便连一个时辰的乐子都捞不到的。
同上次一般被拎回去时,碧草一边冲她挥手告别,一边喊着:“挚友——我会等你的!!”
这下可好,即便白泽本意只是敷衍安抚,如此也是不得不履约了。
果然,没过几日,长韶上神便将阿眠喊去,予了她两小坛酒,让她得空去不虚岛转一圈。
送上门的机会,自是爽快应了。
不虚岛不像蓬莱疏瑶一般立殿开洞府,而是挑出块地方削平了,建了处俗世常见的农家院子。
两溜用木槿栽就的篱笆连着黄泥墙,里面数楹茅屋,角落堆着些劈好的柴,上面盖了张草席,堪堪露出一角来。院里摆了木桌木凳,旁边架着个红泥小炉,正温着酒,细细烟雾混着醇醇酒香,溢了满院。
清风树掩,修篱种花,温酒送香,凡俗意浓。
阿眠站在院门前,正想着如何叫门,白泽却从她身后走来,怀里堆着一摞册子,冷着脸将她上下打量一番,侧身轻轻撞开门往里走:“别杵着了,进来吧。”
阿眠愣了下,忙跟了进去。
失策,她该主动搭把手的。
“酒放在桌上就是,别乱碰。”白泽嘱咐了一声,也不看她,自抱着册子进了左侧的屋,“嘭”的一声合上了门,像是带着气。
阿眠盯着那门板看了两眼,一步步挪去小桌旁,刚放下酒坛,正对面茅屋的门“吱”的一声急促一响,自内里被猛地扯开。
碧草连蹦带跳窜到她面前,淡粉叠花的裙摆荡起一个又一个旋儿,如蝶羽招摇,最后轻盈盈定在一处,不减半分热情。
又是伸手搭在她肩上,脸上笑容洋溢:“哈,我就知道你会来的。”
说着,猝然转身将炉上的壶拎起来,随手往桌上一放,正正让阿眠看清炉子里烧得顶旺的火:“我就说,把着他的珍藏再去说理,定然有用。”
炉子里的火苗附和一般,高高窜了又窜,敢情不是什么温酒,而是要将这一壶酒熬煮干净?难怪白泽面色不善。
所以,长韶上神给的酒也并非见礼,而是“补偿”?
不等阿眠想明白,碧草已上前揽过她的肩头,伸手一指,直指远处云雾缭绕的山头:“走吧挚友,带你去看我等妖类、是如何问鼎仙道的!”
听着怪惹人好奇的。
听风崖算是不虚岛的最高处了,松柏成林与其后山路相接,前身如巨斧劈砍,粗犷突兀,只生些许花草灌木,点石色生半分巧景,掩锋利添几处柔情。
风声萧萧灌耳,鸟雀穿云为线。脚下山林云遮雾掩、见得苍翠露其间,远处蓬莱峰尖微现、衬于天幕生画卷。
阿眠与碧草并肩而立,俯瞰时,确实极易令人放空心神,放松警惕。
碧草伸了个懒腰,偏过头来看她,笑意盈盈:“挚友,不必借法求物,便能窥见一处天地之全景,感觉如何?”
阿眠侧目与她对视,笑意浅薄,不露半分声色:“颇有、天地独我之感。”
碧草哈哈大笑,撩了下自己扑在脸上的头发,双手捧作碗状,对在唇边,向着远方大声喊道:“天道予众生平等,而非予一人之专权!未可以天地做炉,而戮苍生为柴!烹其血肉为粮,碾其魂骨为瓦!自垒高墙砌私欲,只教野狗笑神仙!”
她的声音穿破云层,递向远方,气势如虹,久久回荡在耳边,震撼人心。
阿眠直愣愣看向她,像是听了什么离经叛道的大逆不道之言,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这算什么?违逆……上界吗?
碧草挑眉看过来,神色飞扬:“这可是先头那位括苍神君,尚未与外人道的手书,《苍生为道》,也就我碧草大人能弄到手,如何,是不是有趣极了?”
“有趣……”阿眠没想到她会如此评价,又是一愣,随后垂眸笑了笑,再次偏头与她对视,眼神清亮,肯定道,“是啊,有趣极了!”
自身为神,却偏写出这些话来,大约,这就是他被罚入世的原因吧。
所以,问鼎仙道实为自省其心,与其身所归并无干系,便登高处立于三座仙岛之上,也不见得就是已入仙门。神仙与苍生作比,不过多寿而掌天地之力,不降福泽以私专权,则荒谬至极。
这就是,碧草此时想说的吗?
还是说,她只是想要……
“咦~”碧草忽然眉头紧皱,转身与阿眠相贴,左手五指一并往自己头顶一搭,然后比划了下,“挚友,你不是……比我高吧?”
不等阿眠说话,她又退了一步,连连摇头,碎碎念:“不不不,本大人修了四万年,每逢天色晴朗都要晒太阳的,还有白泽特意为我配的灵药,你怎么可能比——我——高——!”
说到最后,她几乎是一字一顿叫出来的。叫完了,她一副天塌地陷的模样,愤愤跺了下脚,哼了声,捂着脸跑了。
这下轮到似白乐了:“瞧这样子,以后许是不会找你了。”
阿眠看着那抹逐渐远去、深受打击的背影,深以为然。
事实证明,碧草只是觉得,自己作为前辈比后辈矮有些丢脸,不过三日,便又托白泽喊了阿眠来,说是要正正经经比下身高。
两个小姑娘就在院子里并肩站着,挺得笔直让白泽来瞧。
白泽故作认真地瞥来暼去,又拧眉踱步思索良久,昧着良心说道:“碧草高一些。”
始终严肃的碧草这才露出个笑脸,松了口气:“我就说嘛,怎么说我也比你多晒那么些年太阳,怎么会矮呢~”
阿眠盯着她脚上那双、足有一寸半厚鞋底的鞋子,不说话了。
找回了场子,碧草又同白泽再三保证了不会乱说话,终于为自己讨来了能和阿眠经常玩耍的机会。
一来二去相熟后,一花一草便常常约在听风崖上,一边听风赏景,一边谈天说地。
不过大多时候,其实都是阿眠听碧草讲些神仙的八卦。
比如弘文殿的弘文神君,原先在下界做人的时候,仅是个穷酸书生。
虽然学富五车,却因没钱贿赂官员而年年落榜,后来情绪上头悬梁自尽,结果白绫断了没死成,飞升成神了。
因为飞升的前因过于奇葩,弘文神君曾一度成为各位神仙茶余饭后的谈论对象。
还有那位千秋殿的荣余殿下,曾是澜沧国太子,娶妃生子,好不容易要熬成一国之君了,结果在登基前夜、飞升了。
据说,这位殿下当时飞升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自家崽子托梦,交代了一堆尚未实施的国策。
不过,这些天命所归之人毕竟是极少数,便是沧海桑田几番变换,也不一定能出一个来的。大多数人还是要艰苦修行,觅得机缘,才有那丁点可能。
阿眠想到了那日广云峰上不同寻常的劫雷,便问了容卿的事。
“容卿啊。”碧草先是露出一副嫌弃的表情,然后神秘兮兮地凑到阿眠耳边,小声道,“他的身世虽算不得机密,可是这人不好相处,为防他事后寻我麻烦,我却是不好说的。”
不好相处?
寻她麻烦?
这说的是同一个人嘛?
不过阿眠本也不好奇他的身世,只问:“为何提到他,你表情那样嫌弃?”
“有吗?”碧草疑惑。
“有啊。”阿眠很是肯定。
“好吧。”碧草咂了咂嘴,算是认了,“容卿这人从前傻气得很,总能干出些让人无言以对的事,所以提到他,我就会下意识……下意识懂吧?”
“……傻气?此话怎讲?”
“北海二殿下的事情你合该听过吧?”
阿眠在脑海里搜罗一番,不确定地问:“就是因为晒太阳,不小心被带回岛上的那个?听九师姐提过一嘴。”
碧草点了点头:“就是那个傻帽儿殿下,你可知晓,他当时修为是要比容卿高出几分的,居然就那么无知无觉被人拎走了。不过没有容卿傻,平日兜些小兽回来也就罢了,偏一声不吭从北海境内顺走一条龙,想法实在清奇得很。”
对此,阿眠并不想搭话,她现在仍把容卿当个好人来着,不想背后说他不是。
沉寂了一小会儿,碧草突然一拍脑门,从怀里摸出本微微泛黄的册子翻起来:“先前瞧见你时,我便发现了件顶有趣的事,你瞧这个。”
她的手停到其中一页上,指给她看:“你瞧,是不是与你原身一模一样。”
泛黄的纸张上,细细描绘着一朵花。
那花莹白剔透,尖儿头如胭脂晕染,花瓣前端细长如柳叶,后边儿圆润饱满,共一十二瓣,相互交叠,衬得中间一簇鹅黄花蕊生嫩。
旁边批着注——行霄飞羽,司起死回生、修补神魂。
阿眠心中渐渐升起一丝奇异之感,而那些从前觉得朦胧不详的东西,亦渐渐清晰起来。
原来,她是某个人的……救命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