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元神君返回天界时,愁眉不展。
一路上其神思之恍惚,连相熟的仙僚同他招呼都不理,自低头进了凌霄殿,行过礼杵在那,张了张嘴,又合上了。
就这么欲言又止了半天,直到天帝屏退众人,拧着眉问他:“印元,作何这副模样,可是灾光已定,邪魔已生?”
“……这倒不是。”印元神君长长叹了口气,慢慢抬起脸,好叫天帝更能看清自己眼中的愁苦和无奈,“君上,小神无论如何也不曾想到,此番会遇到……罄书啊。”
“逐召?他在南海地界做些什么?”
“他,唉……”印元神君又是一声叹息,“罄书说,此次灾光,矛头既不向凡间,亦不指天界。再向君上借、天渝介南海之地三百年,君上若应……当年之事一笔勾销。”
“一笔勾销。”天帝咀嚼着四个字,好一会儿,才不露声色地问,“他还说些什么?”
“他还说,君上若应,各得其所,再好不过。”
天帝微微往后仰了仰,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着,沉思许久,忍不住发笑:“渡鸦真是半点都不曾变,还是那样无所顾忌,此番也是、恰好捏住了逐召的命脉。也好,也好,他既乐意做局,本君便下上一注。”
印元神君正听得云里雾里,但见天帝右手一抬一拂,几缕暗色烟气飞出,落在他面前化作一柄一掌宽的黑色短剑。
那黑像是深不见底的巨渊,不会受外界半点光亮影响,纯粹、压抑、厚重。剑柄处刻着三转金色符文,微微闪烁着,犹如困压黑暗的枷锁。
“印元,你去千秋殿一趟,务必亲手将‘断魂’交到荣余手中。告诉他,让他自去成绵山一趟,生死承天。”
成绵山,位海内西南地界,同妖界相接。
天帝说完,印元神君应了“是”,又犹豫地问了句:“君上,那此事可要知会水神一声。”
天帝不以为意:“不必。”
…
妖界起初与人界相连,而人妖共处,时有纷争,后两界相隔,多数妖族迁至周幽秘境,便是现在旁人口中的妖界了。
历代妖王所居的碧落宫,建于其间最高峰上。
其峰状若焦木,寸土不生,其势险峻,萦古妖之血,自成销骨毒障,非妖王亲允不得入。
现任妖王暮禾,虽原身青凤,却血脉不正,其形略似陆禽,因此,他总忧心旁的妖精将自己错认为别的羽族。故而常年着一身青色羽衣,腰上挂着的云纹白玉牌上,龙飞凤舞刻着一个“凤”字。
而那牌子,历来都是刻妖王名姓的。
幸而妖界并不炎热,否则以他着装,定然挺不上半日,就要中了暑气、晕过去的。
鸦长羽迈进碧落宫时,暮禾正去了鞋子,自泡在庭院的池子里。
池水清洌可鉴,底部的石头青白两色,上面浮着大片荷叶。他闭眼躺入其间,一动不动,鬓边的发丝贴在脸上,衣袍随流水微微起伏,远远瞧去、像极了一挺浮尸。
鸦长羽默不作声看着,眉头紧皱。似是不能理解、这种行为有何意义,又像是觉得,一界当权者如此做派实在有损威严。
不过他并没能瞧上多久。
嗅到熟人的气息,暮禾很快便睁开了眼,他微微抬了抬身子,漫不经心往正宫门前一瞥,目光倏然一愣。
慌忙拉过旁边的荷叶往自己脸上一罩,他俊雅白皙的脸庞竟浮上了一层薄粉,结结巴巴道:“渡、渡鸦前辈,您、您怎么想起来碧落宫啦?!”
碧落宫的庭院中是整片池塘,只一道游廊从正门处通到殿中,所以若是有人站在正门瞧,最多入眼一片碧色。
原本他的行为只能算作不妥,可这乍一动作,瞧着便有些狼狈了。
鸦长羽看着几乎要和荷叶融为一体的人,抖了抖袖子,目不斜视地往殿中走去:“自爬上来寻我。”
真是多说一个字都觉得头痛。
他尚且记得,最初在大荒拾到人的时候,这孩子瞧着便不甚灵光。可不论最初如何,好歹也是修了几万年,现在混成妖王了。怎么看上去,脑瓜这些年、并没有随着修为一道长进?
暮禾并不知他心中如何想,只是听着逐渐远去的脚步声,将脸上的荷叶往旁边拨了拨,露出一只眼睛去瞧。
瞧见对方头也不回,他愈发觉得自己丢了脸,面上烧得更红了。
碧落宫里的东西杂乱无章,奇形怪状的摆件散了一地。鸦长羽进门时,就险些撞翻一座紫玉雕就的奇异妖兽。
那妖兽其状如鱼,额上三只尖角,身上鳞片,两翼狭长如镰刀,覆有羽毛。
他没瞧出名堂来,黑雾席卷,将地上乱七八糟的物件尽数一搂,往角落里一堆,随后自了拉张凳子坐着等人。
暮禾从池塘里爬出来,连身衣裳都没换,急急忙忙跟了进去。所过之处拖着大片水渍,看得鸦长羽眉头直皱。
“……你平日作风就是如此?”鸦长羽试图提醒。
暮禾浑然不觉有何不妥,随手从边上拖了张凳子过来,往他对面一放,坐下来拧了把衣袖上的水,自顾自道:“这衣裳有些厚,穿着不甚自在,我便去池子里躺了躺,还能凉快些。”接着又问了,“前辈今日怎到这里来了?”
鸦长羽挑了下眉:“有何奇怪?”
暮禾摇了摇头,认真道:“前辈能来我自然开心,只是前辈之前……我以为前辈要永远待在有渡城了,可前辈突然去人界晃了许久,现下又来了我这碧落宫,我又不敢确定了。”
说到这里,他忽然笑了,眉眼微弯,带着些年少时的青涩,纯真稚嫩的、像是从未接触过世间的暗色。
“前辈能来,我很开心。”
他再一次强调。
鸦长羽失笑,他想要像许多许多年前一样,伸手摸摸他的发顶以示安抚,或者拍拍他的肩膀以示亲切。可想起自己的来意,他还是忍住了:“那你觉得,永远是多远?”
暮禾想了想,指着自己说道:“前辈,于我而言,自出生之时到陨落之日,自在世间走过一早,即为永远了。”
诚然此番前来,并非要跟他探讨什么哲理,鸦长羽却还是给面子的赞了一句:“嗯,说得好。”
暮禾并不觉得欣喜,只觉得奇怪:“前辈,你特意前来碧落宫,该不是和我扯这些的吧?”
鸦长羽抬眸看向他,脸上的神情可谓认真:“若是此后,妖界事务由你全权打理,你可能胜任?”
“前辈此话何意?”
暮禾一时有些懵。
未做妖王之前,再追溯到内斗未起、上任妖王尚未卸任之前,他是被这人养在有渡城、过了数万年之久的。
这人从前带领妖界大杀四方、与天界抗衡的事儿,他知道。这人如何以铁腕手段、震慑那些反骨的同族,又如何单挑两方魔君的事情,他也知晓。
他敬他亦师亦父,亦将其视为自己崇高的信仰。
即便三万年前,这人不知是何缘由,突然就避于有渡城,颓败消沉,非大事不出,被妖界好多人背后指点。可他仍然清楚,这世间没有任何人、亦没有任何事,能在其心中越过妖界本身。
渡鸦公子,向来不会给什么人面子,上任妖王其身不正,他不曾向那群长老招呼,自上去一剑斩下头颅,出得碧落宫,无人敢拦。
那样的一个人,究竟是什么事,能让他如此纠结难言,说出这般……宛若托遗的前话来?
暮禾有些紧张地攥着手,身上后知后觉、源源不断传来的凉意,让他愈发不安。
许久没有听到回答,他想到了唯一的可能:“前辈要走?”
鸦长羽久久看着他,语气散漫,让人听不出其中的不舍与艰难来:“做了件违逆天道的事,非走不可。”
“违逆……天道。”暮禾的瞳孔倏然一缩,他不由自主站起身来,嗓音发颤,“那前辈……会怎样?”
违逆天道,不论人神妖魔,皆难逃一劫。
鸦长羽并不答,深深看了他一眼,试探道:“有四方魔君与我作陪,到时魔界无主,岂非好事?”
这一句话透出的信息太多,暮禾被炸得有些懵。
上一句不还在说违逆天道,怎么又扯上了魔界?
不等他想出个所以然来,鸦长羽又下不接上地开了口:“过两日传信让白枭回来,让他再寻个皮子盯好蓬莱,莫被罄书那厮钻了空子。”
暮禾定定看着他,置气一般,抗拒地说道:“白前辈向来喜欢糊弄人,前辈何不留下,自己同他说?”
鸦长羽宽了宽衣袖,起身上前,替他整理衣襟:“阿白自那小道士身死,已经改了许多,他虽有时行事冲动,但在大事上从未出错,可堪托付。”
整理完毕,他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头:“我该走了。”
妖界的天,大多时候都是昏暗阴沉,今日是少见的晴朗,碧落宫窗子开得多,殿中自是亮堂,这样的光亮,亦将鸦长羽这个、永远一身黑色的人笼如其中。
暮禾有些无法接受,他本就不想做什么妖王的,他是被这人推上来的。
他本以为,只要自己听话,就可以得到偏爱。
他本以为,只要自己听话,就不会被抛下。
可原来,自己在他眼中,同旁人并无不同。
倒不如……当初便死在大荒中罢。
暮禾想要伸出手,他也不知自己是想要阻拦,还是想要问个清楚明白。他只是下意识想要伸出手,可却连手指都抬不起来。
是……锢身咒。
“前辈这是何意?!”
他颤声喊道,语气中的惶恐那样清晰。
鸦长羽安抚地笑了笑:“暮禾,妖界便交给你了。”
他转身离去,黑色的衣摆有一瞬染上了暖色。
可也、只是短短一瞬罢了。
暮禾的眼红了,他在心中疯狂念咒,想要夺回身体的主动权。可是咒语没起半分用处,只是将他衬得愈发笨拙无用。
他想追上去将人拦下来。
什么违逆天道?!他才不怕!
不必担心拖累他的。
不……他的前辈,只是怕拖累妖界罢了。
暮禾恍然想起那个月盛红光的夜里,他躺在一处林子里小憩,这人披星戴月而来,向他伸出手时,掌心那块白玉被月光映得发红。
上面刻的、藏在云纹之下的秘文那样刺眼,像把利刀,生生从他心口剜出一块血淋淋的肉来。
他说——
“暮禾,你来当妖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