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明信最后信了没有,但他确实不再去提那场雷雨的事了。
十一月中,长韶上神要炼一味丹,课业暂停。
明仪停了自己的研究,说要带着明信和阿眠修行。
明信义正言辞地拒绝了:“大师兄,如今师弟我自小镜峰到你玉屏峰,半日往返三趟,绝对不带喘气的。正巧我也想趁此机会、去书阁看看书,补补这些年落下的功课,还是让小师妹同你一起吧。”
“小师妹,你呢?”明仪觉得在理,看向阿眠。
阿眠无甚所谓:“大师兄,我都行。”
很快,她就为这句话付出了“代价”。
那所谓的修行,是为——担水种田烹调、绣花裁衣编制;爬山踩桩踏水、抗树搬石修屋。其中,也就踩桩踏水听上去还算合理,其他的、都是些什么东西?
明仪师兄只说了四个字——皆为修行。
阿眠问不出口,就此跟在明仪身后修行。
只是她到底是朵花儿,即便修了仙,筋骨好了些,却也干不来卖力气的活儿。有时不得不承认,天性本质总能决定一个人的部分上限。
玉屏峰后有块翻好大半的田,估计有二十几亩,明仪准备全种土豆,说是自己种这个容易活。
阿眠跟着翻了一天地,磨了一手水泡,腰都直不起来,夜里躺在床上,有些怀疑花生:“好好的仙人,做什么要干这些?”
“……可能是,个人癖好?”似白也想不出来。
想不出来,阿眠也不自寻烦恼,挑了泡涂了药,一觉睡醒,缠好手又去翻地。翻累了,就坐在田边的棚子下学绣花,或者编些草鞋竹篓之类,傍晚去堂庭峰和玉屏峰相接的河里踩桩,若是到了夜里还能熬,就去书阁里转一圈,一日日比从前还要充实。
而明信也是真的泡在书阁里看书,阿眠从翻动的痕迹上,推断他只看些剑谱练气之类,倒真像个剑痴了。
只是这人始终如一的致力于给她添堵,每次撞见,就会阴阳怪气地说话——
“师妹,又黑了呀,小心别手笨把大师兄的田翻坏了,到时可赔不上。”
“师妹,你那绣的是什么花……啊,原来是鸭子呀,师兄眼拙,没瞧出来。”
“师妹,用你编的竹篓采药,只怕边走边漏,白费力气。”
“师妹……”
“师妹……”
……之类。
让她很是头痛。
至于那些接地气的修行,她和明仪的区别,无非是人家手快而她手慢,人家一次抗两棵树,而她只能背几捆柴罢了。
嗯……绣花裁衣也比不过,人家捏着针线在绣布上穿来绕去,缕缕丝线错落有致,不多时就绣出栩栩如生的花鸟鱼虫来。
她除了不停扎手,绣出的图样同最初写的字倒有异曲同工之妙,都是不堪入眼罢了。
只是,盯着那灵动的绣活,阿眠突然悟了:“大师兄,先前那些衣裳被褥,不会都是你做的吧?”
“这是自然。”明仪满脸骄傲,“是不是同海内绣楼里的一样好?”
“……大师兄自谦了。”
这是真心话,比真金还要真的!
阿眠在凡间也是见过不少华贵衣裳的,相比之下,那些衣裳也就胜在料子好些,绣工同明仪是没得比的。
毕竟凡间的绣娘顶多绣上几十载,一碗孟婆汤下肚,来世又要重头来过,而她这位大师兄千年万年的练,自是胜得数筹。
等到田里出芽,两人蹲在田埂旁,人手一碗添了两颗红枣的热茶,就算庆祝了。
当然,这茶是明仪煮的。打从阿眠第一次进厨房、把自己炸的灰头土脸开始,他就断了让自己这位小师妹烹调的念想,更是明令禁止她出现在厨房两丈之内。
阿眠起初不信邪,半夜在自己的洞府里拿丹炉烧鱼,最后炉炸了,鱼飞了,滚滚黑烟涌上半空,被明仪当做山火兜头浇了两缸水,她终于歇了心思。
添了红枣的茶带着点甜味,阿眠一口气喝完了,抹了把嘴:“大师兄,你为什么要种这么多……土豆?”
明仪三两口喝完了茶,一只手捧着碗,问她:“师妹,你说这是什么?”
“碗。”阿眠毫不犹豫的说完,探头看了眼碗底,“还有两颗枣。”
明仪捏起两颗枣子往嘴里一丢,一嚼一咽,比划着往田里一抓,轻轻放进碗里:“现在碗里有什么?”
“……空气?”
“师兄方才不是抓了?是土豆呀!”
“……好吧,那就是土豆。”
“不,是钱!”
“……”
明仪傻呵呵地笑:“等来年二三月收了换钱,能买不少东西呢。”
阿眠无言以对。
所以,大师兄很缺钱吗?
可仙人要黄白之物有什么用?
这个问题让她辗转难免,最后,她忍不住去问了明信。
明信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对她说:“你怎么不去问问大师兄,他这二十几亩地的收成,能换多少银两?”
阿眠便又凑去了明仪跟前。
而明仪蹙着眉,掰着手算了许久,脸上竟露出了尴尬之色:“一吊?三吊?……抱歉啊师妹,师兄忘了。”
可是,这怎么会忘记呢?
如果,当真是为了换钱,怎么都不会忘的吧。
这个问题,在长韶上神炼完丹后,得到了答案。
“十二,你觉得,神仙如何?”长韶上神问了当初在李府佛堂中时、容卿同样问过的问题。
阿眠同当时答得一般无二:“司掌天地,心怀苍生;镇魔除恶,消灾赐福。”
长韶上神总结到:“即为,替苍生谋福啊。”
他长长一声叹息,不徐不缓地说道起来。
“人间若遇灾荒年,饿殍累累,白骨横野;粟米千金难换,时疫催人断魂。粮有余才换银,银换药、换衣,钱粮一粒,皆为人命。”
“今、六界安定,妖魔少有作乱,本是善事。而、现世仙门一经安逸,多忘其本,对苍生之苦视而不见,喊了千万年造福苍生的号子,到头来却同、斩妖除魔划等,成了空话。实乃、仙道之憾。”
“幸我蓬莱弟子,虽闻道有先后,所擅不同,却上下一心。而,种粮布施是为苍生,斩邪除恶是为苍生,布云施雨是为苍生,入世端行是为苍生。既为苍生,又何分高下,何论其异?”
白须白发的上神、端坐在红木雕灵芝的宝座上,手边小桌上的莲台刻花镂空香炉里,徐徐升起的细烟荡在他袖间,被光照得恍若九天之上的一缕云雾。
“十二,你的师兄师姐们,无一例外,始终心系苍生。为师知你入我门下,虽修得仙法,心中对苍生却并无责任。这非你之过,只因六道众生,所见所感、皆不相同罢了。”
“为师有句话,你的师兄师姐们都曾听过,今日,为师同样将这句话赠与你。称不得教诲,只愿你心有所感,能得所悟,日后仙途坦荡。”
“十二,你要谨记……”
他微微垂眸看下来,带着对芸芸众生的博爱悲悯。
“若为私欲,不做神仙。”
平日里,碧游殿就是通明,可阿眠即便是在许多年后,回忆起这时的场面,她仍觉得,那是比天界的凌霄宝殿还要明亮的地方。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不同于现世仙门虚伪自私的、真正的神性。
没有高高在上的俯瞰,没有分族别类的歧视。
那是她第一次觉得,自己也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员,同样是被神注视着的孩子。
那时,她在想什么呢?
她短暂的忘记了那些人世纠葛,亦不曾觉得、那是某种阴谋催生的教化。指腹和虎口上的薄茧还未消,原来在不知不觉中,她已做了自己从未设想过的事。
一时之间,她分不清自己、是震撼于偶然窥见的神性一角,还是震惊于、自己不经意为苍生做事的本身。
那时她在想,自己不过翻了两块地,也算是为苍生谋福了吗?
长韶上神继续授课后,明仪就窝去他的玉屏峰了。
阿眠自然是继续最初的日常,偶尔去田里看两眼,盘算着到时土豆成熟,跟着明仪一起去海内。
许是书阁剑谱奇妙,明信的剑术精进了。
先前阿眠还能在他手上过上五招,如今却只能过上两招。
不过,不管几招也是人家让出来的,不好拿出来比较。
而明信的嘴就像他的剑术一样,又变损了。
好歹算是同类,阿眠左耳进右耳出,直接无视。
阿眠本以为,自己可以一直无视自己这个十师兄,直到某一日她走在路上,明信打从她旁边过,伸臂一揽、揽了个空,回过头,目露惊诧、唇边含笑:“师妹,怎么不见长啊。”
阿眠发誓,如果当时她没把行乐放在屋里,一定会劈到他脸上的!!
似白替她骂:“明明自己还不是定在少年模样,同样不见长,怎么好意思说你!?”
这是一次伤了两颗心。
于是自那日起,阿眠多了项日常——自埋自晒。
化出原形,把自己埋在堂庭峰峰顶,多晒太阳多浇水,吞吐天地之灵气,临到年关,还真长了一寸。
眼见成效显著,她决定明年继续。
年关采买时,师兄妹三人一道去了烁金城。
作为澜沧国的都城,烁金城将尘世喧嚣、熙来攘往体现的淋漓尽致。街边热食掀了笼盖时热气升腾,浮得鼎沸人声融进腾腾白雾中,带着凡俗特有的温情。
明仪领在前头,轻车熟路去搭话采买,明信和阿眠跟在后面,不多时就被塞了糁盆木炭、春帖幡胜、米面果子之类,满满当当。
趁着明仪在猪肉摊讨价还价的空档,明信随手把东西往阿眠怀里的糁盆里一堆,然后拿过糁盆单手一搂,冲她笑了笑。
等明仪拎了两吊肉回来,更是主动接了过去,也不说话,转性了似的。
似白早随着阿眠把这人看透了:“我嗅到了阴谋的味道。”
谁说不是?突然这样怪吓人的。
直到阿眠怀里被塞了一只、被冬日寒风吹懵的大白鹅,她同那眯成绿豆大小的眼珠一对,比鹅还懵。
明信一脸的幸灾乐祸:“师妹,你可抱好了,那是咱们大师兄未来半年里的心肝儿。”
阿眠不解:“心肝儿?”
好容易这次不用自己抱,明信的笑容都真心实意了几分:“大师兄总想养些牲畜,去年是鸡,前年是鸭,大前年更是牵回去一头牛,年年如此,也是铁了心了。”
那“……为什么是半年?”
“自然是因为,凡是落在大师兄手里的活物,最多活半年。”
?!
一花一鹅不约而同抬起头看他,眼里的震惊可谓分毫不差,画面十分有趣。
似白的关注点比较奇怪:“那明小哥的心肝们死了以后,会用来烹食果腹吗?”
这……“应该会埋了吧。”
阿眠叹了口气,摸了摸倒霉鹅的头。鹅也叹气似的胸膛一耸,脑袋往她肩头一搭,认命了一样。
等到采买完毕,天色已晚,街头小摊收了大半,坊市张了灯火,明亮如昼。
三人找了个馄饨摊,各要了碗热腾腾的馄饨,阿眠化形以来,只在和容卿去海外的路上吃过些蜜饯点心,后来在岛上是喝茶饮露,这还是头一遭吃热食。
尝了一口,一种从未体味的鲜美化在舌尖,甚是奇妙。
明仪和明信对视了一眼,双手合十,拜神祷告一般喃喃念了一句“皆为修行”,这才开动。
阿眠左右一看,忙放下汤匙,亦学着两人的样子做了,才埋头吃起来。
白雾般的热气扑在她脸上,消减了些冬风的寒,身后是俗世红尘的烟火气,身旁是师出同门的师兄们。一颗心就像冻过后又浸在温水里,有些酸胀,又温暖不已。
也许是这样的氛围太过安逸,她一时竟生出了些许恍惚。
她也可以这样心安理得的活着吗?
阿婉……
“师妹,鹅要跑了!”
明信轻轻撞了下她的胳膊,打断了她的思路。
她回头一看,果然瞧见被绑了脚掌的倒霉鹅在地上拱动。
不等她反应,明仪已两步上前,一把将鹅按进了怀里:“鹅兄,随我……”
话未说完,鹅已经撕心裂肺地叫了起来,伸长了脖子往阿眠这边够。引得路人纷纷侧目,好心摊主还递了把刀过来:“不如宰了吧。”
在大鹅叫得更加惨烈之前,阿眠急忙把鹅接了过来。也是怪,鹅一落在她怀里,登时便禁了声,把脑袋往她肩头一搭,屁股扭了两下,不动了。
“真是怪了。”明仪摸了摸下巴,提议道,“师妹,不如就养在你堂庭峰?”
明信自是没什么好话:“养吧,养到寿终正寝,今年多道鹅汤。”
大鹅似有所感,抽哒哒直哼哼。
等到三人回岛,夜色已深。
眼见大鹅粘人得紧,明仪也不强求,默允了鹅跟阿眠回堂庭峰。阿眠自去睡觉,任鹅去林子里颠颠的跑,颇有种放养的意思。
只是事实证明,天底下没有无缘无故的喜欢。
而她一朵花,即便修了仙,在大鹅眼中,也不过是口粮而已。
大鹅半夜跳窗进来啃头发,阿眠被啃醒时,耳朵后面已经秃了一块。
她一忍再忍,才勉强压下杀鹅煲汤的心思,连夜将其送去了玉屏峰,此后更是碰都不碰一下。
自然少不了明信一顿嘲:“好歹是修了仙的,连个鹅都斗不过,果真是有天性压制在的?”
呵呵,即便是同类,她也有些不想忍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