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眠随便找了个屋顶蹲着,数着路过的丫鬟小厮打发时间。
“……十三。”
“这个刚刚已经数过了。”似白提醒了一句,问道,“你真准备在这儿蹲到明天?现在天都没黑呢。”
阿眠捧着脸,目送下面的丫鬟走远:“方才容上仙都帮忙想好了理由,说我是被掳走的。若是乱晃被白尊使撞到,反倒麻烦。”
而且谁知道外面还有没有别的什么魔?待在一个上仙附近,总归安全一些。
最重要的是,她待在李府里心烦意燥,时间越长,心中燥意越甚,她实在不想再瞧见方氏和那烂心肠的李家母子,若是一个没忍住杀了人,自己怕是不好交代。
似白提议道:“不如咱们找个屋子,一觉睡到天亮?”
“不能睡!”阿眠立时反驳,语气略有些发沉。她唇瓣颤了颤,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平静,“容上仙就在附近,没准正看着呢,直接睡过去实在不好。”
似白沉默了一会儿,说道:“你该去见见那些人。”
“什么?”
“我说,你该去见见那些真正害死她的人。”
“我并没有……”
似白无奈一笑:“你的宝贝凡人总能牵动你的情绪,并不难猜。将事情憋在心里,并不能遗忘或消解,只会积聚发酵,最终将自己淹死在执念里。
你要修仙,你想找回她,所以一定不会让自己半路淹死的对吧?”
她啧了声,语调微微上扬:“有什么好逃避的,有个上仙盯着你,你还怕自己控制不住杀了人吗?人才能活多少载,现在不消解,等咱们离开这里,你可就再没机会了!我如今可是和你同生共死,就当是为了我,你也要保重自己呀!”
“为了……你?”
“对!”似白强调了一遍,“就当为了我。”
…
夜色微凉,一弯残月斜挂在天幕上,云雾拂过时,光华浮动。
此时已是深夜,可李府中还有一处院子灯火通明,那是方氏住的玉罗院。
原本这院子里为了应景,也栽有一株杏树。
不过三日前,被方氏下令劈掉当柴烧了。
理由是,院子太满,这树长势又好,挡着她在屋儿里晒太阳。
如今院子里只剩了些杂花杂草,还被当时倒下的杏树压塌了不少,看上去有些凄凉。
屋内,方氏披着外衣跪坐在蒲团上,面前桌上摆着一尊白玉观音。
她闭着眼双手合十,嘴里念叨着:“妹妹不过多嘴念了几句,并非有意要害姐姐。姐姐心善,可千万别和妹妹一般计较。”
说着,还有模有样的磕了几个头。
忽的,一阵儿风过,吹得烛火晃动,两扇木门“嘭”得一声打开,丝丝缕缕的白雾混着一股香味涌了进来。
方氏被吓了一跳,故作镇定回头去看。
“谁……谁在那儿?”
先是一片淡粉衣角飘入,随后大片叠纱裁做的桃花入眼,萦绕着几缕薄雾,枝头轻晃,似真似梦。
方氏嗅着那股香气,只觉头脑混沌,竟生出痴迷的想法来。
“原来夜深人静时,夫人也会做噩梦吗?”
听到这句,她稍稍回神,目光顺势上移,正对上一双微沉压抑的眸子。
小姑娘生得娇俏,杏眼弯眉,肤如凝脂。只是眉心间有道寸长的艳红竖痕,衬得她原本温软的面容有些妖里妖气。
妖?
方氏一个激灵,抖着身子往后缩了缩,声音都结巴了:“你、你是哪房新来的丫头?本、本夫人怎、怎么没见过你?”
看着方氏故作镇定的模样,阿眠觉得可笑:“夫人不是猜到了,何故还说出这番话来?”
“莫不是夫人觉得……”
她矮下身子往前凑了凑,一语双关,“只要自己不说不认,便可相安无事了?”
方氏被戳中心中所想,袖中的手颤得连衣角都捏不住。但是既然已经装傻了,便也只能装到底。
她仓皇低下头,声音颤得厉害:“听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阿眠看着眼前之人心慌害怕的样子,心中只觉得异常厌烦。
似白却是畅快:“哈,这才对嘛,寻其人问其罪,憋着自己不过庸人自扰。”
阿眠没应。她心中确实想问些事的,若非如此,也不会被似白三言两语“说服”,来见方氏。
要知道,这世上所有能被怂恿做下的事,不过是原本就心有所想罢了。
旁人的话,不过是往烧旺的炉火送了股风,将火星吹在四下的干草上,轰得一声,便成燎原之势。
她从来都想不明白,为何凡人大都如此。遇到性子软的,将人往死里欺负。遇到硬茬儿,便伏低做小,装疯卖傻,什么架子都没了。
他们会因别人的痛苦而心生愉悦吗?
还是因为不忿自己或平凡或惨淡的人生,所以发泄在旁人身上,以此获得一种奇异的满足感?
她慢慢蹲下身子,一条莹白的枝蔓从身后探出,顶部尖锐的花刺直接抵在了方氏的脖子上。
“你原本就想要她的命吗?”
她这样问道。
方氏下意识往后一缩,还没来得及叫,就看见小姑娘自己先红了眼。
“别动!”阿眠低喝道。
随着话音落下,方氏明显感觉到那尖刺往前探了探,背后霎时冒出冷汗来,颤着身子哽咽着,不敢再乱动了。
可这样,老实倒是老实,却显得阿眠在欺负人。
“别哭了,我现在又没怎么样!”
小姑娘不耐烦地说了一句,这下,方氏连哽咽都不敢了,直抱着胳膊颤啊颤的,看起来十分可怜。
阿眠叹了口气,把花刺稍微收了收,明知故问:“你有想过要她的命吗?”
方氏怕极了,觉得脑子乱成了浆糊一时想不到对方口中的人是谁,她只出于求生本能不停摇头,哆哆嗦嗦地说:“我没杀过人的,真的。”
“是嘛。”阿眠目光漠然,“你进府前可曾见过孙婉?”
听到这个名字,方氏愣住了。
她心中猜测着两人的关系,只觉得孙婉实在阴魂不散,死了都让她不得安宁。
她觉得烦躁,却没忘了自己现在的处境,咬牙道:“不曾见过。”
“那你们之间可有什么过节?”
方氏摇头。
“她没端着主母架子给你气受?没暗示下人编排你的闲话?没给你吃馊饭喝生水?没使唤你去做粗使活计?……”
每问一句,方氏便摇头,无一例外。
紧接着,四周陷入了沉寂中,静的,只能听到两人的呼吸声。
没再等到下句,方氏疑惑的偷偷去瞄,却见小姑娘神色淡淡地盯着自己。
旁边闪烁的烛火映在那琥珀色的眸子里,让她恍惚想起孙婉曾经极宝贝的那串珠子,被自己故意扯落进后院池水中的场景。
较玉质琉璃更澄澈无暇的串珠,于晚霞时落入水中荡起涟漪,揉碎的晚风和烧云都困在珠面里,在银波泛泛中沉寂下去。
如同……
那人的一生一样。
“那你恨她什么呢?”
方氏听到小姑娘这样问自己。
她愣住了,轻皱着眉低下头去,似在回忆,又似在走神。
…
方氏从前在青楼里的诨名,叫宛娘。
恩客们常说,她不笑时,同孙府小姐有三分相似。
于是床笫之欢时,总有人喜欢伏在她身上,言语混乱的喊着另一个名字。好似这样,他们便高过了贵家门楣。
方氏并不在乎这种羞辱。
或者说,她并不认为这是羞辱。
在久远模糊的记忆中,她不堪的十多年人生,是烂醉好赌、满口污言秽语的爹,是沉默懦弱、总是逆来顺受的娘;是破败漏雨的茅草屋,是死人身上扒下的寿衣,也是丢在地上腐烂发臭、满是蚊蝇的残羹剩饭。
这算什么羞辱?
自己被父亲卖给牙人时,只值一块碎银子。
对于穷人来说,没有银子,才是天大的羞辱。
可是青楼中以色侍人,若是不能放亮眼睛,早日给自己谋得后路,等到容颜老去,便只能去伺候那些癖好特殊的恩客。
方氏不想如此,便想方设法扒上了李直。
那个有幸攀上孙府,却自恃清高又难舍钱权的秀才。
李直一边说孙老爷从商发家,市侩俗气,一边又对人家送来的房屋仆人和官位金银来者不拒。
她瞧不上这种人,却又只能跟着这种人。
那些混迹风月场的老手们,从来都是床上哄人床下敷衍,只有李直这种人好骗些。
果然,不过大半月的工夫,李直就迎她过府了。
敬茶时,方氏见到了那位孙小姐,她端端正正坐在主位上,身形单薄,面色也不大好,似是病了。
旁边的李老夫人穿得富贵,手指上一码儿的金戒玉戒,看向孙婉的眼神中尽是蔑视:“成天一副病怏怏的样子,好像我儿子欠你似的。”
接着,又是一连串挑刺的话。
也不知是真心折辱,还是指桑骂槐。
李直站在旁边,讨饶笑着:“母亲,这是宛娘。”
老夫人这才赏了她一个眼神:“你从前叫什么?”
“回老夫人的话,奴家只记得自己姓方,再多的便记不得了。”
老夫人满意了,抿了口茶:“挺好的。”
自此,方氏算是在府中落了根。
只是扎根容易,安定却难。
李直愚孝又懦弱,在府中大小事上说不上话。孙婉这个少夫人名不副实,面对种种刁难,自己尚且不敢还嘴。
为了长久,她选择做李老夫人手中的一杆棍。
老夫人不喜孙府安插的下人,她出面把人发卖。
老夫人想要新头面拉不下脸,她去找孙婉讨要。
老夫人既想心安理得花孙家的钱,又想处处压孙婉一头,她就做恶人处处使绊子。
她何尝不知孙婉无辜。
她和孙婉无冤无仇。
如此折磨一个无辜之人,起初她又何尝不羞愧?
可是她再不想回到风月场去了。
她不想在一个又一个男人身下讨好承欢,也不想听到有人叫她宛娘,她想活着。
她只是想活着罢了。
人人都想活着。
她又有什么错?
…
方氏的手轻轻放在小腹上,随后又缓缓放下,神态较之刚才平缓了些,眼中多了些复杂特别的东西。
这个问题,她没有回答。
阿眠将她的动作尽收眼底,眸中不可抑制地泄出几分杀意。
李老夫人虽说乡野出身,眼界不够心气还高,但骨子里仍然极为重视嫡庶之别。
她会明嘲暗讽孙婉多年无所出,也会散财求人搭线,为自己儿子物色更出色的新夫人,但她绝不会让一个自己眼中身份低贱的妾室生下李家长子。
她可以纵容方氏,毕竟于她而言,那不过是个可以逗自己开心的玩意儿,还方便使唤打压正室。偶尔给些甜头,也未尝不可。
但,若是这个玩意儿心野了,想母凭子贵自抬身价当个正经主子,那便要不得了。
这个道理,阿眠想通了几分,她相信方氏肯定早就心知肚明。
所以,正是因为知道自己不可能生下孩子,所以当初,便干脆拿来陷害孙婉吗?
所以,那些所谓的“恨”,不过是因为真正拿捏她的人开罪不起,便只能找个差不多的、她可以随意欺负的人转嫁罢了。
真是恶心!
阿眠攥紧了拳头,垂眸压了压心中的杀意,才沉声接着问道:“你如果真恨她,又何必亲力亲为安排她的身后事?”
方氏苦笑着,缓缓叹了口气:“夫君公务繁忙,不好打扰。其实便是没我插手,夫君也自会为之张罗的。”
这一番话,也不知是要骗谁。
“事都毕了,你又何必再让人去挖她的坟,想着将她的尸身扔到别处去?”
闻言,方氏瞳孔一缩:“我只是……”
阿眠已经不想再听,出声打断了她:“你只是气她分明有孙府撑腰,却唯唯诺诺自怨自艾,将日子过成这样。所以上一刻才想着人死债消将她安葬,转眼又觉得她沦落至此都是自找,心中后悔。”
方氏双手交叠握在一起,因为用力,指甲都掐进了肉里。几滴血落在她衣裙上晕染开来,都浑然不觉。
她眼中噙着泪,紧抿着唇,似乎在努力克制着。
“你从未恨过她,也从未妒忌她。”
阿眠慢慢直起身子,居高临下、一字一顿地说道:“你只是可怜她,又偏瞧不上她。”
方氏听到这句,身子明显颤了颤,没再反驳。
良久,她平静地问道:“你想杀了我吗?”
好不容易压下的杀意再次冒头,阿眠眸光微闪,不假思索地点了下头。
方氏苦涩地笑了笑,颇有几分解脱的意味:“那怎的不动手?”
阿眠久久看着她,眸光闪烁后,归于沉寂:“你想活着,那就活着吧。”
“这样啊……”方氏笑了笑,扶着旁边的供桌慢慢站起身来,“难道不是觉得我可怜,才发了慈悲放过我的?”
这时候,倒是不怕眼前是只妖了。
阿眠转过身去,没再看她,只轻声说道:“她才可怜。”
随后,一阵雾起,房中再没她的身影。
方氏站在原地,盯着那开圆的门看了许久。
久到远处传来一声更夫的锣响,她才缓缓闭上眼,落下一滴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