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有经书,收妖,主不详。——《秋辞赋.衣鱼》
秋风起兮白云飞,万花辞树兮故人归。
这是秋辞为自己名字作得诗。
昆仑仙笑话她,字都未认全,偏要去造诗。瞧瞧这颠倒语境的破诗,花尽落败了,那故人别说归,怕是早死透,与花一道在土里腐烂呢。
可秋辞才不管这些,照旧认为诗是顶好的诗,就跟她的名字一样。
老人总说傻人有傻福,秋辞傻傻地作诗,傻傻地寻故人,终究是等来了她的福气。
她醒了过来,周遭变了,她也变了。
她不再是她,成了一只虫。
她不记得人的往事,镇日只晓得躲在暗处啃书。
七宝斋里藏着六界书,她能从早啃到晚,书都不带重复的。
一日,她吃饱肚子钻到了一本经书躲懒。她睡得熟,连有人靠近都不知。
只觉着身子一轻,冰凉的纸张忽然有了温度,香香软软的。
她舒服地伸着懒腰,却忽而察觉天慢慢变得阴沉。
大概是要下雨了。
就这样想着,她翻着身又毫无负担地睡去。
可下一刻,她蓦然觉着不对。
大罗天上哪来的雨?!
她僵直了触须,仰起脑袋看了看,而后六只竹节似的脚就抖成了筛子。
那是一张巨大的脸,她却看不清容貌。
书最怕虫子啃咬,而虫子最怕的便是书的主人。
她曾见过同类被人活活烧死,连灰都不曾留。
要死要死,她这吃书的虫子,此刻竟被书的主人捏在手里,只等他稍稍用力,便要结束了短暂的一生。
她害怕地躬起身子,蜷成一个圆环,而后她成了六界第一只书仙。
蠹鱼三食神仙字,则化为蠹鱼仙,世称脉望。
书的主人写了六界最好的字,她甚至都无需三食神仙字,只要稍稍靠近便能成仙。
他将秋辞养了起来,每日手抄三页书喂她,不知不觉,她变胖了。
秋辞一直以为化仙后,自己能拥有人形,谁知她仍旧是虫身,只不过看六界的眼睛稍微清楚了些。
虫子的眼睛又细又小,饶是那人是神仙,也觉察不到她直勾勾的目光。
她看着他,一身白衣裳,头发乌黑乌黑的,照旧看不清脸。
只能从模糊的轮廓中辩出,大概是个很好看的人。
她再看着他,还是看不清脸,只觉着越看越好看。
此后,除了啃书外,秋辞又多了一个爱好。
十二个时辰得分出一半看神仙。
神仙生得好看,可有些习惯并不怎么好看。
好如他爱看书,夜深却总不记得点灯。好如他爱写字,手腕红肿也不肯停下。
神仙不懂顾惜自己,秋辞却不忍心。
只要他看书写字的时间长了,秋辞便扭动着肥胖的虫身,偷偷在书上咬个洞。待他翻页瞧见,便只能停下来,与她说教。
神仙便是生气也很温柔,哪怕秋辞毁了孤本,他左不过是罚她少吃一顿饭。等她装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时,他就又会心软,然后长叹一句。
“阿望莫要再咬书了。”
阿望,这是神仙为她取得名字。
秋辞最喜听他唤她名字,他的声音好听极了,就像春日里流淌的溪水,清清凉凉的。
便只是为了这一声阿望,她也得吃遍七宝斋才是。
阿望!阿望!阿望!
一声声阿望,叫得她心花怒放,滚在地上咯咯大笑。
日子实在太开心,可她明明那么开心,细小又丑陋的眼睛里竟滚出泪来。
那时她想,可怜自己只能活三百年。
这日天气正好,阳光照在虫身上,秋辞热得有些睡不着。她翘起尾巴,慢慢扭到阴凉处,想继续睡个回笼觉,窗外却有仙童在咬耳朵。
七宝斋鲜有外人,她觉着新鲜,六脚共用爬上了窗户,耳朵贴着窗纱。
距离有些远,秋辞听了上句听不得下句。大体是一个将军叛了天帝。
光是这些只字片语,足以吓坏了秋辞。
她不敢再多听,躲到书中做回她简单的小虫子,每日只要喂饱自己的肚子,和垂涎神仙的美色,其余都与她无关。
可神仙似乎与她不一样,他开始变得患得患失,写字都不专心。一日里半日都在发呆,墨水坏了孤本都不知。
小虫子不知神仙心境,没心没肺地啃着书,《奚山草堂杂记》通篇的仙风道骨,吃起来软糯可口,她大腹便便,心满意足地换了本书,刚咬下去牙齿就被崩坏了一颗。秋辞低头,是血红的封面。她讨厌这本书,不仅因为书皮硬,更因为神仙喜欢它。她张牙舞爪地在书上滚了滚,想毁了它的书名,却被神仙拎着触须,扔去了别处。
这一日秋辞记得很清楚,是惊蛰。有人敲响了七宝斋的门,神仙出去之后,便未再回来。
过了许久秋辞才知道,原来是神仙立功了,天帝升了他的官,这样好的人以后再也不用委屈在书斋里,没日没夜地抄经书了。
七宝斋的日子虽惬意,总归是不适合神仙。他是六界罕见的美玉,需叫人见着才能知道他有多好。不像秋辞,只是一条躲在不为人知的暗处才能吃饱的虫。
她很开心神仙能离开这里,尽管他走了,她会难受。
秋辞躺在神仙最喜欢的书上,感受着渐渐淡去的神仙的气息。
看着存满书空荡荡的书斋,从未如此感到孤独,她的眼睛再一次浮出水汽,嘴角却带着笑。
这时她想,幸亏自己只需活三百年。
“仙官回来了。”
“仙官似乎瘦了。”
“夜深,仙官仔细脚下的路。”
入了夜,仙童举着宫灯为神仙照亮前方的路。
秋辞从睡梦中惊醒,她朝思暮想的神仙回来了。
她开心地手舞足蹈起来,可下一刻她却又不开心了。
这个神仙就是死脑筋,天上那么大,哪里不比这里好,镇日抄书能有什么出息?
话虽这样说,可她的喜悦就要藏不住,丑陋的虫脸上扬,嘴角都要裂开了。
她想吓他一吓,悄悄地藏在门后,待他关门后,猛地跳到他身上,用触须刮他脸。神仙怕痒,她等不及看他被戏弄的模样。
她数着步伐,三步,二步,一步......
可当门被人打开,走进来一个穿着白衣裳的人,秋辞竟愣住了。
他出作入息,重复着神仙每日会做的事。
可令秋辞害怕的是,他并不是神仙,却与神仙的气息一模一样。
那人似乎是发现了她,一步步靠近。
她就躲在神仙最喜欢的书中,祈求神仙庇佑,可那人还是找到了她。
秋辞被人用手折断了身子,“嘭”得一声,她脑袋落地,不辩虚实。
有人在唤她名字,再睁眼,是一双灵气的眼。
她的眼里有泪,花郎以为是伤口太疼,将她的手再握紧了些。
秋辞感受不到那含蓄的心意,只失了魂一般瞧着他,像孩子一样哭了。
她说:“花郎,我做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