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门上,宵禁的布条哗啦啦卷动而下。坐在轿撵里的白旬不知怎地,突然听不得这惯常的声响,急忙忙捂住了耳朵。
“速度快点。”
他吩咐随侍。
回到家时,当夜宵禁刚开始。他赶紧进门,一路上急急忙忙,一边吩咐贴身奴仆准备热水,一边吩咐小婢女将宅子里偏房的地下书屋打扫出来,今夜是他的不眠夜,他要睡在那里。
“现在?”
小婢女和领班很惊讶。
贴身奴仆袁凯使劲儿瞪了他们两眼,“老爷吩咐的,还不快去办。”
两人速速跑开,走廊远处,也听得无数奴仆抛下原职,准备扫帚与水桶的脚步声。
到了主房,白旬突然停住了脚步。
“夫人又去买布了?”
袁凯顿了一下。
“行了,先下去吧。热水好了,让他们进来伺候,其他事不得我吩咐,不用近身了。”
白旬知道这一天会来,但他还是觉得,太远,太乱,到真要用得着他的时候,恐怕他都作古了。他本想窝坐在书榻旁,喝点养生的枸杞银耳粥,但他发现,他不在乎延年益寿了。他想喝酒,还想在各类奇珍异宝的肉食上大快朵颐一番。这是兴奋吗?他深吸了一口气,一本正经地对自己说,这根本不是兴奋,是忧愁,是烦心事找上门来的痛苦痴缠。
“老爷,水备好了。”
此话一出,便意味着仆人们要进来为他换衣服了。他还没决定好,是否要去泡澡。他想一个人待一会儿。过了一会儿,他还是放人进来了。他决意不要让今夜内心的欢快变成他人可见的表面光。谁也说不定这宅子里,谁是暗探?“进来吧。”除了那几个用熟了的老妈子和贴身男仆,一群人后头还跟了个从来不打眼的小丫头。要是从前,白旬会装作老眼昏花,混混也就过去了。可这次,虽未开口问及,他便像是有意误导他人似的,直愣愣地盯着那小妮子看。她年龄虽小,长相还没有开,算是稚嫩,仿佛间像是在哪里见过似的?在哪里?他努力琢磨着。
“老爷,洗浴的衣服已经换好了。”
白旬低头看看这一生布衣装扮,起身走了。
“吩咐下去,今晚不用伺候。”
“洗浴的时候吗?”袁凯问。
“地下书库收拾出来了吗?”
“快了。”
“让他们抓紧,之后只管去休息便好。”
吩咐下去了,白旬感到整个人都轻松许多。不知怎地,他总觉得明天像是有大事要做的样子。可正经想起来,除了每日列行早朝公办,却又没任何焦在心头的要紧事物去办。袁凯跟他进了浴室,帮他踩着木起子跨进了浴盆里。“好了,你也下去休息吧。”
他将头扬起,闭上双眼。
“怎么还不走?”
他睁开眼睛,只见袁凯背对着他,正在门前徘徊,似乎拿不定主意去打开那扇门。
“老爷,我——”
“有什么话,快说吧。”
许是白旬赶人的语气太急切,又许是说话声中略略带着一丝不耐烦,袁凯转身过来,噗通一下子跪下了。
“怎么?”白旬双手握住浴盆边。
“老爷,如果您要清理门户,可否给我些许准备,我回去通知老小家人,让他们做好完全的准备。老爷,我从小就跟着您,外面的世界多大,我不认识,皇帝的面没有见过,我也不在乎。我只希望能在白府里一辈子服侍老爷,兢兢业业一辈子平安度过。”
白旬听得莫名,可他还没来得及搭话,袁凯又开口了。
“今日下午从宫里出来,我就瞧着老爷您不对劲了。后来从酒肆里回来,路上一言不发,我就觉得今天似有大事发生。老爷,您不说,我也不会去随便打听,可瞧您的样子,我实在担心。”
白旬笑了。“你担心什么?”
说到这,袁凯突然脸红起来。“我担心,我担心,老爷您准备了毒酒,打算抛下我们不管。老爷,”他摸索到了浴盆旁。“老爷,您平时是最注重养生益寿的人,今天怎会连药酒也忘了喝?我实在想不明白,一夜之间,怎得就全变了,前几天还好好的。”
白旬叹了口气。“放心吧,你担心过头了。”
他没把事实真相告诉袁凯,毕竟他不是军师,也不是什么得力干将,不过是要养家糊口才在身边当打手的老实人。要不是他早早提拔了他在身旁伺候,恐怕十年前就被管家领头的欺负死了。
为了让他放心,白旬换上了平时说话语重心长的口气。
“放心,有我在一天就有你风光一天。但是,可别犯事。这府里上上下下龌龊事多,姑娘带头闹闲,几房夫人也没闲着。家里小,再大大不过天,你是家里做事最为稳当的一个了,别别人一闲话,你这边膀子啊,肩头啊就抖个不停,担心是好事,可有时也要学会未雨绸缪才好。”
白旬说了这么许多,终于将袁凯躁动的心按了下来。他出了房门之后,白旬终于能享受一下清净了。不过,说到清净,他脑海里突然蹦出一个女子来。错不了,那小姑娘眉宇间确实与宸妃娘娘有几分相似,只不过这蹄子往小家子气里去长了,人也总是颤颤巍巍的,看多了,便没了意思。宸妃娘娘的长相则是美艳精致,像是巧夺天工一般,让人见了,便难以忘怀,再加上她的性格,本身是心思深沉,不爱多话,只是真正聊起天来,反倒让人有一种如沐春风之感。记得两年前,她小产,皇上十分想去见她,可又因着御医的嘱咐不好意思问候,赵公公建议皇上去柳贵妃那里,说是西南边境小国刚给柳贵妃的哥哥收拾了,这会儿子一大堆皮袄子正愁着哪一件分给太后。
白旬永远记得皇上回答太监的那句话。“尽孝朕自己会去的,就不用借她的风做配了。前天才去看她,老觉得跟她说话,堵得慌。”明明是家事,皇上非要在御花园里,当着白旬的面抱怨,末了还像是谈心般,问他:“朕就觉得吧,跟宸妃在一处,朕这心里就欢欢喜喜的,胃里也舒服。”
莫说皇帝喜欢她,那次花祭礼宫门外远远相视一笑,都让无数人倾倒。就连白旬自己都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可是,这女人多年来不声不响,就连换子之痛都能咽下去,怎么这会子,正与皇帝闹着变扭,又想起要亲自调教皇室亲戚家的孤女?
若真想为自己挣得一席之地,这可是在绕弯路呀。到时候那孤女随着北国使臣出嫁,便是一去不复返,所有努力皆是徒劳无功,何况她还年轻,与其抚他人膝下不知好坏的孩子,还不如加把劲与皇帝再生一位皇子才好。想到这里,白旬呼地打了个冷颤,她莫不是生不出了?白旬瑶瑶头。皇上是喜欢她的生不出的。皇上喜欢和她相处,至于生不生孩子倒是其次。
“真是有能耐的女子。”白旬暗自想到。
当年两位王子与柳贵妃的两位公主皆是在同年同日生,皇子公主掉包时皇帝正好在外狩猎,回来时还带回了一个费妃。这是赌气的结果,不,难道整个事情都是她奋力推进,一手促成?要不是她在怀孕期间,百般难受,脾气大变,皇上无法忍受,差点废了她,又怎么会在两家娘娘生产时,正好避开了呢?难道他不想看看他自己的孩子吗?他与宸妃感情至深,他就不想在她生产之后立即陪伴在她身旁?
白询思绪万千,最终只隐隐觉得,有些怪异。也正因有了这一番证据全无的思索,他多了一种恐惧感。他觉得,如果答应了窦思远,那不就意味着入了朗家的门,若是真能为朗家办事,一起齐头并进,倒也不算差。可他觉得,即便拜了朗家的码头,幕后操纵者也不一定就是朗家自己,关键最奇巧诡异的是,他不知道谁在操纵他,他又是谁的棋子?
“看来还是放弃的好。”他自言自语道。“半年之后,宸妃将那孤女交付出去,老臣告老还乡的日子也就到喽。”
他下水洗浴了。
洗完了,小妾进来为他擦干身子。擦着,擦着,那毛布里竟然有一根针扎进了他的肉里。
他不由得乱叫了一声。
然而,小妾只管低头跪下认错,却丝毫没有察觉发生了什么。
他看着小妾的那着急的样子,竟然改了主意。
连夜让袁凯交了一封信给窦思远。